首頁 > 開到荼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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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0 頁

 

  「那怎麼辦?」

  「大不了宣佈破產,總之與你女孩子家無關。」

  「阿姨呢,阿姨有沒有力?」我說。

  「她自己還正頭痛呢。」母親說。

  我的天,我空洞地看著天花板。原來我這次回來,正好看到父親垮台。

  咱們家到底怎麼樣了?

  我問:「老房子是賣掉的吧?」

  母親不回答,只說道:「文思快要到了,這孩子,想到他才有點安慰。」

  說到曹操,曹操就到。

  文思神色如舊,很明顯,滕海圻沒同他說什麼,滕要保留這一手資料作為後用。

  父親叫母親傳話出來:「文思到了叫他進來。」

  就在父親病榻之前,文思掏出戒指替我套在手上。指環是現買的,意大利設計,精緻無比,燦爛地裝飾我的手指。

  文思取出訂婚文告原稿,給父親過目,出的是我們的名字。父母親看過之後,面孔上流露的歡欣之情,使我雙眼潤濕,一切都是值得的,這一切如果能夠使老人這麼高興,再花多點力氣還是值得的。

  文思輕輕地說:「後天登在兩英兩中文報章上。」

  父親點點頭,揚手叫我們出去。

  我心中一點喜氣都沒有,同文思說:「幸虧只是訂婚,否則似造成圈套等你鑽進來似的。」

  「仍然是我的榮幸。」他深深吻我的手。

  母親說:「文思,自今日開始,大家是一家人,請姐姐來吃頓飯,我們好好地一聚。」

  我怕露馬腳,連忙顧左右而言他,「你讓他喘過氣來好不好,逼死他誰也沒好處。」

  「你看這孩子,文思,我把她交給你,我才不管她放肆到什麼地步。」母親訕訕地站起來走開。

  我同文思說:「你看她急得那個樣子,最好今晚就花燭,到時米已成炊,叫你反悔莫及,她真似生活在農業社會中,天真得要命,現在這個時勢,吃到肚裡的鴨子還能飛掉,再也沒有一輩子的事,不知急什麼。」

  文思訝異問:「你怎麼了?一籮籮的牢騷。」

  我黯淡地笑。

  母親把整個下午用在通知親友上,一篇話說千百次,說得起繭。

  「——大約是到歐美旅行結婚吧,他們年輕人都愛這一套。快?不算快,也有一段日子了。婚後是小家庭。對方是位人才,自然沒話說……我是心滿意足的……」

  七年來受的委屈今日揚眉吐氣。

  母親跟著父親這個不算是能幹的生意人,三十年來大起大落,不知見過多少世面,到如今尚能為這件事興奮,可知是真的人逢喜事三分爽。

  文思與我一直握住手不放。「你會不會永遠愛我?」他輕聲問。

  「我總不離開你。」說了出口,才覺肉麻不堪。

  「無論發生什麼?」他問我道。

  我微笑,「即使你六個以上前任女友要與我拚命,我也決定一一應戰。」

  我們相視而笑。

  「澳大利有人來看我設計,我去應酬他們。」

  「大客戶?」我關心地問。

  「不,我在等一組猶太商人來賞識我,這些,還都是小兒科。」

  文思取過外套離去。

  母親說得筋疲力盡,要喝口西洋參茶潤喉,她一副悲喜交集,女兒終於找到頭主,但丈夫的生意卻要關門。誰說老式女人容易做?還不是先天下之憂而憂。是夜我與母親兩個人相對吃晚飯。她還是老樣子,一直夾菜給我,叫我吃多一點,民以食為天,天要塌下來了嗎,不要緊,先填飽肚子,再說,一種無可奈何的樂觀,多麼滑稽。

  我吃得很多,肚子痛,不舒服。

  初到紐約,瘦得只剩八十多磅,住下來以後,開始吃,拚死無大害,不如實際一點,甚至買一瓶覆盤子果醬,打開蓋子,用塑膠匙羹舀來吃,一個下午就吃得光光,也不怕甜膩,現在想起來都打冷顫。

  一直胖到一百三十磅,整個人像只皮球,一個約會也沒有,才忽然省悟,幾時才到五十歲?那麼長的一條路要走,拖著多餘的肉,更加賤多三成,於是努力節食,但是身材已經鬆弛,不能夠再穿兩截泳衣,有礙觀瞻。

  我也並不在乎,自從那次之後,一切無所謂。只要活著,翻不翻身並不重要,一個人在心灰意冷到極點的時候,往往會得積極起來。

  誰知道呢,也許文思就是愛上我這一點不在乎,旁人以為我是一個瀟灑的女人。

  那夜我看著掛鐘的時針向十字移動,我套上毛衣,輕輕出門。

  母親看見,半嗅半怪地說:「既是未婚夫婦,什麼時候不能約會?偏偏像賊似的,三更半夜冒著寒風在樓下見面,也太有情趣了吧。」

  我不出聲,把圍巾拉緊一點。滕的車子早在等,果然準時。最時新的跑車,踩盡油門險些兒會飛上天那種。

  小時候此類車最吸引我,坐上去興奮無比,刺激官能,現在,車子對我來說,只是有四個輪子的交通工具,哪一類都一樣。

  人的本性也許不會變,但觀點、嗜好、習慣、品味,這些,都隨時日成熟,留於原地不長大是極其可怕的一件事,滕海圻不會認為我仍是十九歲的王韻娜吧。

  他一見我,馬上替我拉開車門。

  我一聲不響地坐上去。

  「我以為你不會來了,」他說。

  我的兩隻手一直藏在口袋裡。

  「我們去喝一杯東西。」

  滕海圻把我帶到私人會所的咖啡室,在這種幽靜的地方,我們可以把任何事都攤開來講。

  「我先說。」

  「請。」他攤攤手。

  「我父親的廠欠薪若干萬,這件事,你一定知道。」

  「已欠了三個月,自然通行都知道。」

  「你要想法子幫他。」

  「你開玩笑,韻娜,這件事關係一百數十萬不在話下,他經營不得法,在這種時勢下,幫他也無用,一下子又拖垮,不是替他償債一次可以圓滿解決。」

  我沉吟,覺得他說得很有理。

  我說:「那麼你先替他救急,然後替他妥善地結束生意。」

  「你命令我?這是你今夜出來見我的原因?」他怪笑起來,「我為什麼要那麼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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