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開到荼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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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8 頁

 

  我越來越覺得阿張是個妙人,以貌取人,失之子羽,阿張的內心世界寬廣而美麗,姬娜是個好運氣的女孩子。

  那夜我們三人就這樣睡了。

  半夜一覺醒來,但覺得已經戴上手鐐腳銬,身敗名裂,全島幾百萬居民,都對我黑暗的歷史與罪行津津樂道,我一切所作所為,街知巷聞,我走在路上,為千夫所指,報章電視新聞,都宣佈我所犯天條。

  我跳到黃河都洗不清。

  背脊上一股冷汗,如毒蛇般蜿蜒而下,留下滑膩膩、冷冰冰的毒液。

  即使水落石出,我也生不如死,只能到一個無人小鎮去度其餘生。

  我的腦子直如要爆裂,原來做一個被冤枉的人滋味是這樣的。九年前年幼無知,痛苦不如今日之一半,已決定以自殺解決一切,今日我應當如何應付?

  身邊的姬娜不在。

  我聽到客廳中悄悄有人私語。

  「……她太鎮靜了,你要當心她。」

  姬娜飲泣。

  當心我什麼?我轉一個側,當心我想不開,二十幾樓跳下去?我連跳樓的力氣都沒有。

  這個時候,便瞭解到什麼叫做血濃於水。

  我點燃一枝香煙,看它的青煙縹緲上升。難怪作家與詩人都要在一枝煙中尋找靈感,確有鎮靜人心的作用。

  等這個噩夢過去,我一定要再一次振作起來。這個噩夢會不會過去?

  姬娜低聲說:「我很睏。」

  我連忙按息香煙,用被蒙頭,裝作熟睡。

  姬娜問:「韻?韻?」

  我不出聲。

  她以為我睡著了。姬娜會相信我在這種時間仍然睡得著的,可愛的姬娜。

  我用手枕在臂下一直到天明。

  很快要住到拘留所去,與電氈說再見,能夠享受盡情享受。

  我的心涼颼颼地,不著邊際,懸在半空。

  阿張敲門,我看看姬娜,小孩兒似地睡著,長髮懸在床邊,美麗純真。

  我說:「進來。」

  阿張拿著兩杯熱牛奶進來,放在茶几上。

  「喝一口,喝不下也要喝。」他真是個聰明人,聰明人最大的缺點便是聰明外露,但阿張沒有這個毛病。

  他愛憐地看看姬娜。

  我微笑說:「連累你們倆。」我理直氣壯,並沒有太多的歉意,因是血親。

  「你還說這種話,在這個時候,真是。」

  姬娜翻一個身。

  「什麼時候結婚?」我問。

  「快了。」

  我不禁生出一股溫馨之意,「本來由我做伴娘的。」

  「現在仍是你。」

  我窮開心,「這件新娘禮服必須由左文思包辦。」

  阿張微笑,不忍拂逆我意。

  姬娜轉一個身,醒來,她顯然做了夢,「韻?你在哪裡?」急急要尋找我。

  「我在這裡。」我回答。

  「我做夢看見你。」她坐起來。

  「在什麼地方?黑獄中?」

  「韻,我不准你把這種事當新聞來說。」她一睡醒便發脾氣。

  「我做了早餐。」阿張退出去。

  姬娜形容夢境給我聽:「你在我們未來的家中,你是我們的客人,大家說說笑笑,不知多麼開心。」聲音非常悵惘。

  我洗臉。

  聽到門鈴尖銳急促地響起來。

  我緊緊抓住毛巾。警察!

  連姬娜都心驚肉跳地自床上撲出去。

  她松著氣進來,「是小楊找你。」

  我又繼續揩面孔。人來人往,反而要我安慰他們。最無稽的是多年前父親生病,親友哭出嗚拉地來探病,反而要重病的父親朝他們說盡好話!沒事沒事,我不會死,你們放心……我一輩子沒見過更荒謬的事,因此一生決定不去探病。

  此刻小楊來了。我該怎樣做?

  阿張進來問:「要不要我打發他走?」

  我笑說:「讓我來敷衍他幾句。」

  小楊急急地等我,坐立不安。

  我一看就知道他另有新聞,這個平時娘娘腔的小子斷然不會無端端這樣心躁。

  他一見我便說:「韻娜——」

  「坐,請坐。」

  「我要單獨與你說話。」小楊說。

  「小楊,這些是我至親骨肉。」我說。

  「不,我只與你一個人說話。」

  阿張與姬娜說:「陽光好,我們在露台吃早餐,拉上玻璃門。」

  「小楊,你放心了吧。有什麼話說吧。」我已略有不耐煩。

  「韻娜。關於文思。」他吞吞吐吐。

  我看著他。

  「前天是平安夜——」他說。

  前天?只是前天?我在這裡度日如年,彷彿是多年之前的事。

  我說:「你同文思在一起。」

  「是,文思在九點鐘給我電話,叫我陪他。我已有多月沒見到文思,道聽途聞他許多事,也有人來向我求證,外頭所傳是否屬實,我都代文思否認,他忽然自動接觸我,我求之不得——」

  小楊說到「求之不得」之時,姿態有點醜惡,我別轉面孔。從他的神色看來,他一直知道文思是那一類人,我就不知道。

  「——便趕著上去。文思有心事,但沒有喝酒,文思播著柴可夫斯基的音樂,我們著實聊了起來……」

  我打斷他:「小楊,這些小節不必細述。」

  「你必定要聽。」

  我控制我的情緒,「說吧。」

  「他開了一瓶最好的白蘭地招待我——」

  「小楊。」我厭惡地再次制止他。

  「你一定要聽下去,」他的聲音轉為急促,「韻娜,不到十一點,我已大醉。」

  我心一動。

  我看著小楊,小楊也看著我。

  我問:「你是否不省人事?」

  「並不。」他說,「我昏睡過去。」

  「你幾時再醒來?」

  「半夜。」

  「幾點?」

  「我看過這手錶,三點半。」小楊說。

  「文思當時在什麼地方?」

  「在房間中。」

  「熟睡?」

  「不,他在看書。」

  「為什麼告訴我?」

  「然後警方有人來傳他去問話,他說我一直與他同在,警探在我身上獲得證實。」

  「你認為真實情形如何?」

  「我不知道,韻娜,我不知道。」小楊很痛苦。

  「你為什麼到我這裡來,把這些告訴我?」

  「我良心不安,韻挪。」小楊似乎鎮靜下來。

  阿張推開玻璃門進來,我轉頭看著他。

  「我們一起到警局去。」阿張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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