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閉目養神。
半晌,終於忍不住,自手提袋內取出稿紙與筆,攤開來疾書。
她揶揄自己,入鄉隨俗嘛。
——婚後,苗紅越來越覺得生活裡黎子中無處不在。
她是他塑造的,她擺脫不了創造主的影子。
選擇燈飾時她會脫口而出,「徠麗的水晶燈最好,沒有稜角,又不閃爍,十分低調。」
話一出口,才發覺這原是黎子中的意見。
崔君稱讚,「是,說得好。」
她不過是一個赤足涉水到河邊捉鯽魚的土女,她懂得什麼,所有的知識由黎子中灌輸。
丈夫為她選擇首飾,她又說:「唉,鑽石越割越耀目,本來玫瑰鑽最好,方鑽尚可,現在這些新式鑽石,簡直似燈泡,惟恐人看不見,竟變了是戴給別人看似的。」
始終沒有添別的寶石首飾。
公寓內裝修佈置也活脫像衣島,黎子中幸虧從來沒上過門,否則一定會大吃一驚,怎麼搞的,亦系藍白二色,籐器為主,似回到自己家中?
苗紅漸漸發現她根本沒有靈魂,她悲哀漸生。
可是崔律師卻道:「你終於比較肯說話了,而且意見中肯。」
「是,」苗紅點頭,「很快我即將東家長西家短,道盡世上是非。」
「我熱烈期望那一天來臨。」
新婚時期,整日她都沒有一句話,問她什麼,最多答「是」與「否」,與現在比較,判若兩人。
一切都是孩子出生之後的事。
帶孩子上學,與其他家長接觸,不得不開放冰冷的心。
慢慢和煦,為了女兒,亦同老師打交道,義務接送小朋友。
然而,始終還有一個距離,不慣七嘴八舌,每次開口,都鄭重思考,才敢出聲。
小碧珊出乎意料活潑,「我的朋友妙玲,我的朋友振葉……」人人都是朋友。
她到同學家,也請同學到家玩,小朋友都知道碧珊母親最和藹最慷慨,做的點心好吃,而且從不責備什麼人,碧珊的自由度是眾人中最大的一個。
這十多年就那樣過去。
苗紅終於想清楚了。
在結婚十五週年那一日,她與丈夫單獨相處,輕輕咳嗽一聲,開始話題。
崔律師十分意外,「你有話說?」
苗紅看著窗外,「這幾年來,我們關係名存實亡。」
崔君一愣,一如丈八金剛摸不著頭腦,「我一直覺得你是稱職的妻子。」
「我或許是個不錯的母親,自碧珊出生後,全心全意放在她身上,但我不是好妻子,我疏忽你,從不關注你。」
「可是,」崔律師說,「我是成年人,我毋須你照顧。」
苗紅看著他,「可是,我心裡也從來沒有你。」
崔律師糊塗了,「今日好日子,講這些幹什麼?」
「你還不明白?我一直不愛你。」
崔君反而笑了,「你的心思全放在碧珊身上了。」
「不,你應得到更好的伴侶。」
崔君覺得不妥,站起來說:「我安於現狀,我有你就行了。」
苗紅低下頭,「我要求離婚。」
崔君震驚,「你有了別人?」
苗紅嗤一聲笑出來,「沒有沒有,沒有的事,怎麼可能,我只是覺得再維持這段婚姻對你不公平。」
崔君不語。
「我已經到律師處簽了字。」
崔君啼笑皆非,「我就是律師。」
「那麼,我們分居吧。」
「你想我搬出去?」
「我走也行。」
崔律師並非沒有辦法,而是一向寵妻,不想逆她任何意思,「我出去比較方便,」況且,這不過是暫時性的,稍遲她意氣自會過去,「我搬到對面公寓去住好了。」
苗紅遂放下了心。
「要我回來的話,只需敲敲門。」
「不,你有權去結交異性朋友。」
崔律師看著她,「既然要求離婚,你就別管我私生活了。」
苗紅不語。
崔律師搬到對面公寓去,碧珊最興奮。
「我可以跑來跑去,在爸那邊做功課,在媽媽處午睡,忽然多了一個家,多一倍地方用,太好了。」
崔律師對女兒說:「別太高興,我過一刻就會搬回來。」
他沒有。
因為苗紅沒有要求他。
因為他也確實覺得分開住更自由更舒服可更專注工作。
開頭一年他確實留意過苗紅有無異性朋友,可是完全沒有。
她時時過來替他打點家務直至傭人上了軌道。
再過一段日子,碧珊忽然明白了。
「媽媽,你同爸已經離了婚是不是?」
「是。」
「為什麼?」
「我不想耽誤他的時間,現在他如果遇到適合的人,可以再婚。」
碧珊忽然問:「那是好心,還是壞心?」
呵,碧珊已經長大了。
「那當然是好心。」
碧珊與黎旭芝談起這件事,「將來,我如果與伴侶無話可說,失去戀愛感覺,生活似例行公事,我也會要求分手。」
旭芝不敢置評,只是答:「那,你會忙不過來。」
碧珊笑,「我不會妥協。」
「說的也是,我見過夫妻倆吃飯,各人攤開各人的報紙細讀,一句話也無,亦不交換眼色,的確可怕。」
碧珊感喟,「年輕人都怕這種事,可是到了中年,都還不是那樣過。」
這下子連黎旭芝都害怕,「不,不,我不會那樣。」
兩個少女頭一次覺得無奈。
分居後的苗紅比較安心,是,她不愛他,可是她也沒有白白霸佔著他。
現在,她可以名正言順把黎子中的影子請進屋裡來。
她聽的音樂,全是衣露申島上精選,她喝的酒,是黎子中的牌子,她打扮服飾,照黎子中的意思……
到十多年後,她才認識,她一生最快樂時刻,在衣露申島度過。
只有在離婚後才可以這樣勇敢地承認事實。
她沒有出賣丈夫,她只是不愛他,故與他分手,維持二人最低限度的尊嚴。
她一直沒有提起黎子中,直到病重。
如心忽然聽到有人在她耳畔說:「周小姐,飛機就快降落,請配上安全帶。」
什麼,十個鐘頭就這樣過去了?
不是她寫得太慢,就是時間太快。
她老大不願意地收起紙筆。
鄰座一位老太太問:「你是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