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銘心需大力吸一口氣才能鎮定下來。
「有無時間?我請你喝咖啡。」
林小姐非常客氣。
銘心只得隨她離開二樓。
林小姐又說:「美麗的古老大屋……你是一個浪漫的人嗎?我不是,改建成廿多個酒店式單位多好,地政部已批准更改土地用途。」
銘心不語,低著頭走到樓下,被人群一擠,失去林小姐影蹤,銘心鬆口氣。
她走到偏廳去,無意聽見兩個中年生意人的對話。
那兩人肆無忌憚在抽雪茄,空氣中一股辛辣味,其中一人說:「地庫的桌球檯我已
訂下。」
另一人不以為然,「龐然巨物,放到甚麼地方?」
「我那兩個孩子喜歡桌球,你呢,看中什麼?」
「現在最好,經濟衰退時現款是皇帝。」
「這是事實,尤其是港元,那是現今世上唯一與美金掛鉤的幣值,誓死不貶值,政府不惜賠上整個都會的經濟捍衛,非常矜貴。」
他乾笑數聲。
「還是美元最厲害,它愛升便升,愛跌便跌,袋裡不可少美金。」
「真是,你試跑到日本、阿爾及爾、智利、毛利求斯、哈里,人人只認得綠背。」
「哈哈哈哈,快去換美金吧。」
銘心說不出的煩膩,剛想走開,他倆的話題一轉,又把銘心留下來。
「你認識卓世光嗎?」
「卓氏很少參加社交活動,十分低調。」
銘心牽牽嘴角,心想:閣下還不是那個級數,尚無資格同卓家往來。
「卓家子女一早移民,並不輕易亮相。」
「卓世光一共有二子二女可是?」
「好像是。」
「現在流落何方?」
「百足之蟲,雖死不僵,我猜他們沒有問題。」
銘心略為放心。
接著,二人各打了一個呵欠,「去,打哥而夫去。」
「噯,腰圍一日粗似一日,且去活動活動。」
銘心連忙閃在一旁。
她走出園子,更加不相信眼睛,原本綠茵一片,修剪得似地壇似的草地如今像蓬頭鬼,還有一搭一搭癩痢,竟失修到這種地步,一地是薄公英。
銘心雙手顫抖,不忍再看下去。
荷花池早已抽乾,一列各種海棠被人連根拔起偷走,只剩下一個個泥洞。
銘心漸漸憤怒,握緊拳頭,人,人都到甚麼地方去了!為什麼不好好保衛家園。
終於她長歎一聲,穿過客廳,預備離去。
忽然看到一雙竹籮內堆放著一疊銀相架。
鏡框內沒有照片,可是銘心認得它們,那是二小姐元心一直放在窗台上的照片架。
她輕輕拾起它們。
身後有聲音,「要不要預留?」
是林栩琪。
銘心連忙點頭。
「請過來填寫表格,標個出價,如無人高過你的數目,我們派人送到你處。」
銘心填好表格,把銀相架放回原處,忽然發覺照片仍然在鏡框內,只不過被人反轉來放,她十分震驚,連忙拆開相架,打開一看。
哎呀!銘心再也忍不住,眼淚簌簌落下,可不正是卓元心。
少年的她長髮飛揚,坐在白色的遊艇甲板上,笑容如陽光般燦爛,摟著元心肩膀的是她二哥元聲。
這正是他們一家最繁華的時刻,銘心連忙把照片反過去放好,不,不能給它們落在旁人的手上,她一定要投得這一批銀相架。
她踉蹌地走到停車場,上車飛馳而去。
回返家中,銘心倒在大沙發裡,腦子裡先是一片空白。
她緊緊閉上雙目,過片刻,回憶忽而紛沓而至,一起湧到,混亂不堪。
「你是誰,夏銘心?」是元聲在發問:「怎麼會有那樣動人的名字?」
「銘心,請過來幫我拉裙子拉鏈。」是元心甜膩的聲音。
還有,「夏小姐,除出教普通話,別的,不管你的事。」這樣不客氣,當然是大小姐元華。
那麼,還有一個人這樣同她說:「銘心,你看清楚沒有,現在,你知道我是一個怎麼樣的人了吧。」
銘心用手緊緊掩著面孔,呻吟起來。
然後,過去一幕幕,她以為早被親手埋葬的舊事,又逐漸有條理地冒現。
五年前的暑假,夏銘心撥電話給故園的管家張小姐。
「我來申請普通話教師一職。」
「那張小姐的聲音驕矜而蒼老,完全不似一位小姐。
「我們要的,不是普通的家教。」
銘心立刻說:「我有卑詩大學語言學位,專修中國方言,並且有教學資格。」
張小姐意外,「呵,失敬失敬,那麼,請你明早十時正到寧靜路一號故園來面試。」
張小姐十分爽快,說完立刻掛上電話,像是忙得不得了,不知有多少重要的事等著她去做。
銘心連忙找出地圖,查看寧靜路的位置。
嘩,那麼遠。
銘心不禁躊躇。
教普通話,能收多少酬勞?交通往返費事,來回得花三兩個小時,怎麼算法?
不如推掉算了,況且,天又下傾盤大雨,明早也不會放晴。
找了許多懶惰藉口,終於還是敵不過好奇心,她第二天一早起來出門。
果然,天綿綿下兩。
她轉了兩輪公路車,還得步行一段路。
半路上太陽探出雲外,氣氛完全不同。
這才發覺,寧靜路是私家路,整條路的盡頭,只有一幢鴿灰色的大宅。
銘心被它華貴但不庸俗的氣勢攝住。
她竟不知道本市有一幢這樣突出的住宅,太過孤陋寡聞了,還自詡是土生兒,本市沒有甚麼瞞得住她。
尚未找到門鈐,已經有人打開了門。
一個年約六十歲的女僕看著她笑。
銘心問:「是張小姐?」
「不,我是魯媽,我負責庭園,張小姐立刻就來。」
她引銘心進會客室。
大廳光潔明亮,處處表現上好品味,沒有炫耀的家俱陳設,只覺悅目舒適,像是建築文摘中插頁。
長窗外碧藍大海像是躍進戶內來,有一株常青籐似童話中約克的豆莖,一路沿著牆壁爬到天花板上。
銘心正嘖嘖稱奇,忽然聽得聲咳嗽。
她轉過頭去,呵這一定是張女士了。
上了年紀,穿深灰色套裝,果然副管家模樣,神色精明,正細細打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