銘心低頭一想,「也好。」
家長徐太太說:「謝謝夏老師,酬勞方面--」
「我願盡義務,不計這些。」
那徐太太歡天喜地走了。
銘心低下頭。
呀,教授普通話,記憶猶新。
她的腳步即時沉重起來。
過兩日,徐太太已經來約日子,許多家庭主婦都十分具組織能力,學習時間表很簡單,每節課三十五分鐘,當中半小時吃點心小息上衛生間,並且有問卷徵詢學生們喜歡吃甚麼喝甚麼。
這樣費勁地免費招侍,真是難得。
徐太太解釋:「下次輪到周太太主辦網球班。」
多麼益智,三五年下來,孩子們可以學到所有武藝。
「夏小姐,八個星期,各憑天份,學到多少是多少,學生無怨。」
銘心不敢怠慢,準備了有趣吸引的講義。
徐家環境極佳,用了近一千平方尺的地庫起座間做課室,兩張乒乓球桌排開,一桶筆,一疊拍字部。
銘心詫異,在她那個年代,要學甚麼,簡直需苦苦追求,哪比現在,甚麼都準備妥當,請君入座。
學生都守時,可是人數超出許多,一數人頭,足足十八名。
當然難不倒夏銘心,她的教授幽默,精簡,速成,啊,五年過去了,她的工夫比起千多個日子前,當然精進十倍。
可幸熱誠也不減當年,她精力的凝聚感動了六歲至十六歲的學生。
小息時她坐在一旁喝礦泉水,徐太太過去陪她。
「夏小姐沒有男朋友。」
銘心搖搖頭。
「這樣的人才,怎麼可能。」
銘心微笑,「可見男性看女性,與女性看女性,觀點角度完全不同。」
輪到徐太太搖頭,「不,你不用謙虛,這裡邊有個故事。」
銘心失笑,「你倒說說看。」
「『悠悠我心,豈無他人,唯君之故,沉吟至今』。」
銘心一聽,訝異得睜大了眼,從此對家庭主婦改觀,她原本以為所有無業的年輕婦女均屬盲毛,看樣子甚有商榷餘地。
銘心苦笑。
徐太太接著說:「我願意替你介紹男朋友。」
「我十分感激,心理上尚未準備好。」
不料徐太太坦率地說:「結婚同生孩子一樣,如何準備?邊學邊做罷了,待你準備好,這一輩子已經過去。」
這種原始的哲理叫銘心震盪。
說得也真有道理。
過幾日,班上又添幾名學生,都是成年人,廿多歲,某校博士生,某醫院見習醫生,以及執業會計師等三數名。
銘心知道是徐太太的美意,心中卻也加淒惶,對卓元宗加倍思念。
小孩們努力用普通話與銘心交談,世上最好聽便是幼兒講國話及法語,夏銘心是華人,當然覺得國語是世上最動聽的語言。
成年學生趁小息與她攀談,其中王百就律師說:「我有一位同事,她的普通話也說得很好,我來學習,是想給她一個驚喜。」
銘心只是陪笑。
「聽說她也是跟家庭教師學習。」
這幾乎是一門新興事業。
「你們的名字中,也都有一個心字。」
銘心忽然抬起頭,「她貴姓?」
「姓區。」
銘心又鬆懈下來,見這位男生說起他同事時有一股眷戀之情,不禁微笑地說,「你倆一定談得來。」
「是,」他承認:「我真心喜歡她。」
「那還有甚麼障礙呢?」
「夏老師,你真聰明,但是,她結過一次婚,有個小孩,家母不高興。」
啊。
「那真令我難做。」
銘心點點頭,「你會努力克服困難嗎?」
「希望時間可以沖淡家母偏見。」
「我代她高興。」
王律師很愉快地離去,女友在門外接他,駕駛一輛小小德國車。
那女子穿白衣,只看到身形一角。
可是,你看小說也毋需看全篇,開頭一萬數千字已經知道內容是否精采。
夏銘心肯定那一子之母是個十分出色的女子。
學生們已經會得朗誦「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悅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周太太感動得流淚,好母親的要求均至低至謙卑。
一日小息,銘心看到小德國甲蟲車在門口等,司機的手仲在車外,銘心被吸引住,一步一步走出去。
她認得這雙手,她知道這個人。
她只希望她也記得她。
夏銘心探頭過去,輕輕問候:「元心,你好。」
司機一愣,抬起頭來,她臉上稚氣已經褪掉大半,但卻秀美如昔。
銘心的假設剎時得到證實,鼻子發酸,強作鎮定,「元心,我們又見面了。」
元心比她更訝異,「夏老師,」她推開車門下車來,「你在這裡……」話說不下去。
她抖抖衣服,撥撥頭髮,再指指車內。
後座放著幼兒車座,一個幼嬰正在熟睡。
夏銘心張開雙臂,「元心。」
元心淚盈於睫,含笑與她擁抱。
「銘心,我們終於又見面了。」
「元聲呢?」
元心一怔,「我沒有他的音訊。」
「怎麼會,他那麼友愛。」
「該日他離家出走之後,沒有再與我們聯絡。」
「我去過故園--」
元心卻不是那麼悲傷,「故園已成過去。」
銘心連忙說:「快把電話地址給我,」怕再次走失。
「銘心,可方便到舍下來喝杯茶。」
「太好了,我們馬上走。」
元心微笑,「我還要接一個人。」
啊對,那個王律師。
「有甚麼話不能對他說?」
元心答:「全可以說。」
「你真幸運。」
「我也是這麼想。」
「元心,我想念你。」
「我也是,真沒想到你也是百就的老帥。」
「他為你學普通話呢。」
「你聽他的,他的客戶全是華人,他不學行嗎?」
「元心,你彷彿把新生活處理得好。」
她不出聲,隔一會才答:「凡是記住太痛苦的事,倒還是忘卻的好。」
王百就真是好男伴,竟熟手地把嬰兒照顧得無微不至,好讓女伴與朋友敘舊。
卓元心完全變了,她實事求是,一點也無花巧,閒談間手不停把奶瓶全部洗妥,又熨好衣服,五年不見,她把自己訓練得如個鐵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