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長,我不介意你開除安兒,只是我希望你明白她身受的壓力,她也身不由己,平時相信校長也曉得她是個好學生,成績一向不錯。」
校長的老臉漸漸放鬆,她不知說什麼好,以一聲長歎代替。
我站起來,「我們先走一步,校長。我沒有要求你的原諒,我只希望得到你的理解。」
她沉吟,「史太太,安兒明天可以來上課。」
我放下一顆心,「校長,我想我會替安兒辦轉校手續,既然發生這樣的事,我不想她學校生活有陰影,如果校長願意幫忙的話,請替我們寫一封推薦信。」
校長轉為非常同情。
「史太太,我願意推薦安兒到本校的姐妹學校就讀。」
「謝謝校長。」
「明天請安兒來上課,告訴她不會見到冷家清,冷家清起碼要放三天假。」
「是,校長,關於安兒……我會向她解釋,這一切,……不是什麼人的錯。」
校長又歎一口氣,滿臉的同情。
我說:「我走了。」
安兒坐在校長室門口,我心痛地撫摸她的臉。
她說:「媽媽,我替你添這麼多麻煩。」
我喃喃道:「不怕,安兒,我們不怕,我們很堅強,一切都可以應付得來。」
「媽媽,你怎麼變得這樣勇敢?」她抬起頭來。
我苦笑,「媽媽打了你,痛不痛?」
她微笑,「不痛。」
回到家,我筋疲力盡地向安兒解釋,這不關冷家清的事。
安兒似乎有點明白,像她那樣年紀的孩子,事事似懂非懂,很難說。
傍晚,史涓生的電話到了。
我知道他找我為什麼。那女人一定吐盡苦水。
取過電話我就冷冷的先發制人:「是的,我們的女兒揍了她的女兒。史涓生,你聽著:史安兒姓史,有你一半血液,冷家清與你絲毫沒有關係,你若說一句叫我聽不順耳的話,我帶了兩個孩子走得無影無蹤,你別藉故行兇!」
他半晌說不出話來。
「要報警是不是?去報呀,你縱恿她抓你的女兒去坐牢呀!」我狀欲潑婦,一口咬實涓生不放。
「……」
安兒在一旁將頭靠在我肩膀上,雙眼中全是感激。
涓生在那邊終於歎口氣,「你知道冷家的孩子也是無辜的。」
我說:「她再無辜,輪不到你出來替她說話,一切都是你引起的,安兒為這件事要轉校。」
「我也知道安兒心裡不舒服——」
「你已經不要這個家了,我們好,不用你稱讚,我們淪落,亦不用你曖歎。」
「孩子仍然是我的孩子。」他說,「你告訴安兒,明天我來看她。」他掛了電話。
我的心沉重。
這時候平兒拿著漫畫書走出來,很興奮地說:「媽媽,媽媽,我發現了新大陸。」
我強顏歡笑,「是嗎,快快告訴我聽,發現了什麼。」
「媽媽,Q太郎與叮噹是同一個人畫的。」他一本正經地說。
我作佩服狀,「呵,是嗎,多麼細緻的觀察力,」我眼淚往肚子裡流,「你喜歡哪一個呢?」
「我現在喜歡叮噹,以前我也喜歡Q太郎。」平兒搖頭晃腦地說。
我一震,「為什麼,為什麼你不再喜歡Q太郎。」
平兒搔搔頭,想很久,「不知道。」
我問,「是不是看厭了?」
「對,」平兒恍然大悟,「看厭了。」
我長歎一聲,「平兒、安兒,媽媽要靜一會兒。」
我走進房間,將自己關著良久。
下午與唐晶出去找房子。我們托經紀辦,並沒有花太大的勁,小型公寓每層都差不多樣子,六七百尺、小小的房間便於打通,浴間對著客廳,廚房只夠一個人轉身。
我不介意地方小,越小越好,一個人住那麼大的地方,空谷回音,多麼可怕。
我忍不住將上午的事向唐晶傾訴著。
唐品說我應付得很得體。
我滔滔地發著牢騷,唐晶打斷我——「超過十分鐘了。」
「什麼?」我不明白。
「每天只准訴苦十分鐘,」她笑,「你不能沉湎在痛苦的海洋中,當作一種享受,朋友的耳朵耐力有限,請原諒。」
我頓時啞口無言,懷著一肚子委屈,傻傻地呆視她。
唐晶柔聲地說:「天下不幸的人要多少有多少,你不是特權分子,你若不信,我就推薦你買本《駱駝祥子》來瞧瞧。」
我低下頭,回味著她的話。
「——這間屋子方向不錯,」她轉頭跟經紀說:「只是請你跟屋主說:裝修我們不要,看他是否願意減一兩萬。」
經紀唯唯諾諾。
唐晶問我,「不錯,是不是?叫史涓生付錢吧。」
「什麼價錢?」我問。
「五十二萬。十六年期。」經紀說。
我苦笑,「夠了,到那個時候我早就死了。」
「你放心,死不了。」唐晶坐在空屋子的地板上,盤起腿。
在陽光下,她的臉上有一層晶瑩的光采,那麼愉快,那麼自然,她雙眼中有三分倔強,三分嘲弄,三分美麗,還有一分挑逗。她是永不言輸的,奮鬥到老。
我覺得慚愧,握緊拳頭。我的力氣呢,我的精神呢。
經紀說:「唐小姐。你若看中,就放一點定金。」
唐晶簽出支票,一切是她的主意,我唯命是從。
她說「地段是差一點兒,勝在價錢便宜,算了。」
她搭著我的肩膀離開那層公寓。
我也沒向她道謝,在門口分手,各自返家。
子群知道我新居的地段,馬上發表意見。
「你怎麼住到美孚去?貪什麼好?穿著睡衣下樓吃餛吞面還是怎麼的?告訴你,男人一聽見你住那種地方,嫌遠,連接送都不願,這是誰的餿主意?八成是唐晶,是不是?」
我冷冷地問:「依你說,該怎地?」
「史涓生既然給你五十萬,你就拿來租房子住,把自己打扮漂漂亮亮,再釣大金龜,到時不愁穿不愁吃。」
「是嗎?」我看著她,「你呢,你怎麼沒釣到?你比我年輕,條件比我也好。」
她啞口無言,沒趣地住口。
子群住又一村,租了人家舊房子的一間尾房,很受二房東的氣,夜歸開一盞門燈也不准,但她情願把薪水供一部日本跑車在街上飛馳,充大頭鬼,人各有志,閒時告訴那些牛鬼蛇神:「我住在又一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