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我的前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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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7 頁

 

  這次走出來,我還打著有男人追的主意不成?只要活下來、活得健康,已是我最大的宗旨。

  五十萬有多少?如果沒有進帳,不用很奢侈,花一年也就光光的,以後我還活不活下去?

  子群的意見簡直可以置之不理。

  第二天見到涓生,我毫不客氣,攤大手板問他要錢。

  他問:「你找到房子了?」

  「五十二萬,請付現金支票。」

  「子君——」他有點為難。

  他猶疑了。

  他會猶疑嗎?

  「安兒打人的事……」

  「我已經教訓過她,她被我掌嘴,還不夠嗎?」

  「我想我還是把她送到外國去好。」涓生忽然說。

  「什麼?才十二歲就送外國?」我愕然,「她又是女孩子,怎麼放心?」

  「怕什麼,大不了做小洋人,」涓生笑,「現在流行到外國,你問問她。」

  「你是要遣走她,是不是?」我責問。

  「你別多心,子君,去不去由安兒自己,她也並不是兒童了。」

  「事情一宗管一宗,我那屋價,你先給我再說。」

  「子君,我只能給你三十萬。」他忽然說。

  「什麼?」

  「子君,我算過了,我最近很緊,只能付你三十萬,其餘一二十萬,分期付款,你先向銀行貸款,以後我設法還你。」

  我倒抽一口冷氣,「我拿什麼錢來作分期付款?」

  「我每個月還會付你五千塊。」

  「五千塊?那不是我的生活費用嗎?」

  「你最好省一點。或是……找工作做。」

  我說:「如今的利息那麼高,史涓生,你說過會安置我的。」

  涓生臉上出現厭惡的神情,我知道他在想什麼,他在想:這女人,我豢養她十多年,她眼中只有錢,現在與我討價還價,像在街市買菜一樣。

  我沉默了,一顆心在滴血。

  「……你還有點首飾……」他說。

  他聲音是這樣的陌生。我在幹什麼?向一個陌生人要錢,並且尚嫌少,子君呵子君,你怎麼好意思。我根本不記得什麼時候認識過面前這個男人,我至愛的丈夫史涓生已死,我似已死。

  我聽見我自己說:「好,三十萬就三十萬,餘數我自己設法。」

  他見這麼爽快順利,連忙掏出支票簿,立刻開出張支票。

  我麻木地接過。

  「我也許還要送平兒安兒出去讀書,都是費用哪。」

  我別轉頭,沒有回答,沒有落淚,史涓生站起來走了。

  唐晶說得對,我並不是世上最不幸的,世上亦有很多女人,懷著破碎的心,如常地活著,我的當務之急是要把青山留著。

  那夜我擁著平兒睡。

  唐品為這件事詫異。她並沒有批評史涓生。但是她說:「我知道有人趁妻子懷孕時遺棄她。」

  後來我們在律師樓處簽屋契,餘款交銀行分期,分十年給,每個月四千六百。

  我得找一份工作,養活自己。我能做什麼呢。

  唐晶說:「首先,我要替你偽造一份履歷表,沒有人會聘用一個坐在客廳中的太太。第二,請你記住,只要肯學肯做,你總挨得下去,打工並不需要天才。」

  我只覺背後涼颼颼的,說不出彷徨。

  唐晶微笑說:「誰生就的勞碌命?這世界像一個大馬戲班子,班主名叫『生活』,拿著皮鞭站在咱們背後使勁地抽打,逼咱們跳火圈、上刀山,你敢不去嗎?皮鞭子響了,狠著勁咬緊牙關,也就上了。」

  我默默聽著。這話雖然滑稽,但血淚交替。

  唐晶伸出手,「歡迎你加入我們的行列。」

  我忽然開口:「唐晶,就彷彿數天之前,我與你一起午飯,那時候我心中才跟自己說,高薪?一萬塊一個月又如何?叫我天天早上七點擠到中環,就算揀了錢就可以馬上走,我也懶得起床。你說,唐晶,這是不是折墮?」說罷我竟然忍不住,仰面哈哈地笑起來。

  輪到唐晶不出聲。

  我解嘲地說:「唐晶,子群說得對,沒有一生一世的事,我的福氣滿了。」

  找工作這一關最難過,我不能事事靠唐晶。攤開南華早報聘請欄,我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薪水這麼低,堂堂大學生才三千多底薪,雖然說機會好有前景,升得快,但從底層到升職,簡直是一篇血淚史,我還沒開始,心底已經慌了。

  第四章

  我的職業有了著落。

  叫我去見工,我狂喜。

  唐晶趕緊為我做了一封證件,簽名人是她:「在僱用期間(六年),持信人工作盡力,信用可嘉……」

  她成了我的老闆。

  我愕然。為我說謊,唐晶太可愛。(我們只愛肯為我們犧牲的人。想要我們犧牲的,我們恨他。)

  「穿像樣的套裝上班,」唐晶說,「第一印象很重要。」

  「我有,我有華論天奴的套裝」我搶著說。

  「瘋了,」她說,「穿一萬元的洋裝去做份月薪四千五的工。」

  「什麼?四千五?」我的高興一掃而空。

  「你想多少?」

  「你的月薪多少?」我反問。

  「他媽的,你跟我比?」唐晶撐著腰罵將過來,「你是誰我是誰?我在外頭苦幹十五年,你在家享福十五年,現在你想與我平身?有四千五再很好了,是我出盡百寶替你爭取回來的。」她冷笑連連,「你這種人,根本不值得幫的,老土得要死。」

  我怔怔看住唐晶。

  「你會做什麼?十多年前的一張老文憑,當廁紙都沒人要,若非憑我的關係,這樣的工作還找不到,你做夢呢,以後要我幫的地方還不知有多少,先抖起來了?」

  我熱淚滾滾而下,「唐晶,你這張嘴!」

  「罵醒你,早該有人罵醒你,太囂張。」

  我坐下來,「好好,我去做,我去做。」

  「我早該知道,你做那麼兩三個星期。又該休息了,早上七點你起得了床?」

  「你何必逼人太甚,唐晶。大凡你能做的,我也會做,」我憤慨地拍案而起,「又不需要天才,你只不過早人行幾年,不必氣焰太甚。」

  唐晶說:「好,這話是你自己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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