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我的前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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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3 頁

 

  我心不在焉地聆聽著,一邊將咖啡杯旋來旋去,這是我頭一次聽男人訴苦,史涓生下班後永不再提及診所的事,變心是他的權利,他仍是個上等的男人。

  對於老陳的嚕囌,我打個呵欠。

  他忽然說:「……子君,只有你會明白我。」他很激動,「我妻子一點都不瞭解我。」

  我睜大眼睛,幾隻瞌睡蟲給趕跑了,「什麼?」

  他老婆不瞭解他?

  「我妻子雖然很盡責,但是她有很多事情是不明白的。我一見到你,子君,我就知道我們有共同之處,」他緊緊地握住我的手,「子君,你認為我有希望嗎?」

  不知道為什麼,對於他的失態,我並沒有惱怒,也沒有責怪的成份。我忽然想起唐晶警告過我,這種事遲早要發生的,我只覺得可笑,於是順意而為,仰起頭轟然地笑出來,餐館中的客人與侍役轉過頭來看我們。

  我太訝異了,這老陳原來也是野心的呢,他不見得肯回家與老婆離婚來娶我,他也知我並不是煮飯的材料。這樣說來,他敢情是一廂情願,要我做他的情婦!齊人有一妻一妾!

  我更加吃驚,多麼大的想頭,連史涓生堂堂的西醫也不過是一個換一個,老陳竟想一箭雙鵰?我歎為觀止了,你永遠不知道他的小腦袋裡裝的是什麼,以前的關懷體貼原來全數應在今日的不良企圖中。

  但我仍然沒有生氣。

  老陳太聰明,他一定想:這個女人,如今淪落在我身邊,能夠撈便宜的話,何妨伸手。

  我益發笑得前仰後合,我醉了。

  老陳急問:「子君,你聽明白沒有?你怎麼了?」

  我溫和地說:「我醉了,我要回家。」

  我自顧自取過手袋,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一個箭步衝出小餐館,截到部街車,回家去。

  我吐了很久,整個胃反過來。

  第二天公眾假期,我去探望唐晶。

  她在聽白光的時代曲,那首著名的《如果沒有你》。

  「如果沒有你/日子怎麼過/我的心已碎/我的事也不能做/我不管天多麼高/也不管地多麼厚/只要有你伴著/我的日子為你而活——」

  「這個『你』是誰呀?」我嘲弄地問。

  「這麼偉大?我可不相信。」我說。

  「你最好相信,『你』是我的月薪。」唐晶笑。

  我想了想,「撲哧」一聲笑出來。

  唐晶看我一眼,「你反而比以前愛笑。」

  我說:「我不能哭呀。」

  「現在你也知道這苦了,連哭笑都不能如意。」

  我躺在她家的沙發上,「昨天那陳總達向我示愛。」

  唐晶先一怔,然後笑罵:「自作孽,不可活。」

  我問,「大概每個辦公室內都有這麼一個小男人吧?」

  唐晶慨歎:「那簡直是一定的,每個機構裡都有老婆不瞭解他的可憐蟲,侍奉老闆的馬屁精,欺善怕惡的上司、拋媚眼的女秘書……哪裡都一樣。」

  我淒涼地笑,半晌說不出話來。

  以前我的世界是明澄的。

  唐晶改變話題。「自那件事後,令妹是改過自新了。」

  「是嗎?她一直沒來找我。」我有一絲安慰。

  唐晶說:「我並不是聖處女,但一向不贊成男女在肉慾上放肆。」這是二十多年來她頭一次與我談到性的問題。

  我有點不好意思。

  「子群現在與一個老洋人來往——」

  我厭惡地說:「還是外國人,換湯不換藥。」

  「前世的事,」唐晶幽默,「許子群前世再前世是常勝軍,專殺長毛,應到今生今世償還。」

  我板下臉:「一點也不好笑。」

  「你聽我把話說完,那老洋人是學堂裡教歷史的,人品不錯,在此也生根落地,不打算還鄉,前妻死了有些年,於是存心續絃。」

  「子群肯嫁他做填房?」我問,「將來老頭的養老金夠花?」

  「那你就要去問子群本人,她最近很想結婚似的。」

  我與唐晶聯同把子群約出來。

  她見到我很歡喜,說到婚事,子群將頭低下,「……他大概還有十年八年退休,以後的事也顧不得。宿舍約有兩千多尺大,環境極佳。你別說,嫁老頭有老頭的好處,一不怕他變心,二可免生育之苦。教書是一份非常優美但是沒甚前途的工作,如錢不夠用,我自己能賺。」

  我頷首。

  她自己都能想通了,也好吧。

  「事情有眉目的話,大家吃頓飯。」我終於說。

  那一天以後,陳總達的妻開始每日來接他下班,走過我桌子旁總是鐵青著臉,狠狠地瞪我一眼,一副「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想偷我老公?」的樣子。

  我不知道是好氣還是好笑,最後還是決定笑了。

  老陳像是洩氣球,日日一到五點便跟在老婆身後回家。

  老陳妻長得和老陳一模一樣,夫妻相,只不過老陳的臉是一隻胖橘子,而他的妻子一張臉孔似乾瘦橙。好好的一對兒,我也不明白她怎麼忽然就不再瞭解她丈夫,許是因為去年老陳加了五百元薪水的緣故吧,錢是會作怪的。

  這女人走過我身邊的時候,隱隱可聞到一陣油膩氣,那種長年累月泡在廚房中煮三頓飯的結局,跳到黃河也洗不清。

  誰說我不是個幸運的女人?即使被丈夫離棄,也還能找到自己的生活,勝過跟老陳這種男人一輩子,落得不瞭解他的下場。

  不久陳總達便遭調職,恐怕是他自己要求的。

  他走的那日,中午我們一大夥人訂好午餐歡送他。

  連布朗這狐狸都很安慰地對我說:「老陳總算走了。」

  我微笑。

  他也微笑。

  由此可知每個人都知道這件事的來龍去脈。

  心境平靜下來之後,寂寞更加噬人而來。

  為了排解太多的時間,我亂七八糟地學這個學那個,書法、剪紙、木偶或插花、法文、德文,班上都擠滿寂寞的人,結果都認識同班的異性,到別處發展去了,班上人丁單薄,我更加寂寥,索性返回張允信那裡攻陶瓷。

  現代陶瓷重設計不重技巧,張氏對於設計優劣的評語極有趣:「看上去舒服,便是一流設計,看上不適意,九流設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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