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我的前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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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4 頁

 

  他把賺回來的鈔票下重本買工具及器材,住在沙田一間古老大屋,擁有一具小小的電「窯」,每次可燒十件製成品。

  最有趣的是張允信這個人,他有點同性戀趨向,因此女人與他在一起特別安全,一絲戒心也不必有,光明磊落。

  這又是無數第一次中的第一次:以前見也沒見過這一類人,只認為他們是畸型。以前的我是多麼孤陋寡聞。

  張龍信這小鬍髭不但英俊高大,有天才有學問,為人更非常理智溫和,他品味高,懂得生活情趣,觀察力強,感情細緻,來往的朋友都是藝術家:專攻攝影、畫畫、設計服裝、寫作,坐在一起,啤酒花生,其樂融融。大家常走去吃日本或韓國菜,大快朵頤,毫無心機,有時我也跟著他們去聽音樂、看電影,在這類場合中往往見到城內許多有名氣的人。

  張允信老稱呼我為「徒弟」,一次在大會堂樓頭,他忽然說:「徒弟,我同你介紹,這位是張敏儀。」

  我「霍」地站起來。我所崇拜的唐晶所崇拜的張敏儀!我一陣暈眩,高山仰止般張大著嘴,說不出話來。

  小張頓時笑著解圍,「我這徒弟是土包子,沒見過世面,你多多原諒。」

  我以為這張某小姐總得似模似樣,一個女金剛款,誰知她比我還矮一兩寸,身材纖細,五官精緻,皮膚白膩,大眼睛,高鼻子——這就是她?我瞠目。腳上還穿著三寸半高跟鞋呢,如何衝鋒陷敵?

  只聽得她同朋友說:「唉,每天早上起來,我都萬念俱灰……」

  我馬上傻笑起來,興奮莫名,原來不只我這個小女人有這種念頭。

  小張輕輕問我:「你怎麼了,子君?」

  我坦言說:「一下子看到這麼多名人,太刺激了。」

  小張笑著一轉頭說:「咦,老徐與老徐的女人也在。」

  我馬上伸長脖子看,老徐長著山羊鬍髭,瘦得像條籐,穿套中山裝。他的女人予我一種艷光四射的感覺,吸引整個場子的目光,一身最摩登的七彩針織米覺尼衣裙,大動作,談笑風生,與她老公堪稱一對壁人,我瞧得如癡似醉。

  小張推我一下,「哎,徒弟,這個人你非要認識不可,非常知情識趣,聰明可愛,」他提高聲音,「喂,方老盈,你躲在那邊幹嗎?圖涼快呀。」

  一個女子笑盈盈地過來,「張允信,你也在。」她穿著素色緞子旗袍。

  我看著她依稀相熟的臉,心血來潮,結結巴巴地說:「我……我小時候看過你的《七仙女》。」

  小張用手覆額:「教不嚴,師之惰,」他呻吟,「徒弟,你簡直出不了場面,以後哪兒都不帶你走。」

  我使勁地傻笑。

  事後抓住唐晶說個不停,嘰嘰呱呱,像行完年宵市場的孩子,聽完大戲的老婆婆。

  唐晶說:「你真土。」

  「可是我以前根本不知道天外有天,人上有人這回事。」我辯說。

  唐晶歎喟說:「以前,以前你是一隻滿足的井底蛙,最幸福的動物之一。」

  幸福,是嗎?

  那溫暖的窩,真是的。

  但我隨即說下去,「後來黃沾與林燕妮也來了,林穿著閃光釘亮片的芬蒂皮大衣……」

  唐晶指指耳朵,「我已經聽足三十分鐘,你饒了我吧。」

  我聳聳肩,本來我尚可以說六十分鐘,但又怕得罪唐晶。

  第二天,我更歡呼。

  安兒要回來度假。這是她第一次回來,我已近一年沒見到安兒,不由得我不失眠。

  正在猶疑,是否要與涓生聯絡一下,他的電話卻已經過來,我有點感觸,真不失是個好父親,對子女他是盡力的。

  「安兒要回來度假。」他說。

  「她已經電報通知我。」我說。

  「是嗎?」酸溜溜的。

  「如果你不介意,我想與她同住。」我先提出。

  「看她自己的選擇如何。」涓生答。

  「也對。」我贊成。

  「你最近交際繁忙呀。」涓生說,「我有一件生日禮物,到現在還沒有送到你手中。」語氣非常不自然。

  「呵是。」我歉意地說道。

  「我們見個面,喫茶時順便給你可好?」

  「喫茶?」我笑,「涓生,你興致恁地好,我們有十多年未曾在一起喫茶了。」

  「破個例如何?」

  「好,今天下班,五點半,文華酒店。」

  「你還在上班?」

  「啊哈,否則何以為生?」我笑道。

  「我以為你做做,就不做了。」

  「啐啐啐,別破壞我的名譽,下個月我們就加薪,我做得頂過癮。」我說。

  「不是說很受氣?」

  「不是免費的,月底可出糧,什麼事都不能十全十美。」

  「子君,我簡直不相信你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涓生,居移體,養移氣。」

  他長長歎息一聲,「子君,下班見。」

  離婚後我們「正式」第一次見面。我有機會細細打量他。

  史涓生胖得太多,腰上多圈肉,何止十磅八磅。

  我笑他:「這是什麼?小型救生圈?當心除不下來。」

  他也笑笑,取出小盒子,擱桌子上,這便是我的生日禮物了,一看就知道是首飾。

  「現在看可以嗎?」我欣喜地問道。

  他點點頭。

  我拆開花紙,打開盒子,是一副耳環,祖母綠約有一卡拉大小,透著蟬翼,十分名貴。我連忙戴上,「涓生,何必花這個錢?」一邊轉頭給他看,「怎麼樣?還好看吧?」

  他怔怔地看我,忽然臉紅。

  到底十多年的夫妻,離了婚再見面,那股熟悉的味道也顧不得事過情遷,就露出來,一派老夫老妻的樣子。

  他說:「子君,你瘦了。」

  「得多謝我那個洋老闆,事事折磨我,害我沒有一覺好睡,以前節食節不掉的脂肪,現在一下子全失蹤,可謂失去毫不費功夫。」

  「你現在像我當初認識你的模樣。」涓生忽然說。

  「哪有這種可能?二十年啊。」我摸摸頭髮,「頭髮都快白了。」

  「瞎說,我相信尚有許多追求你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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