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我的前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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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5 頁

 

  「不去。」

  「市面上有什麼可能性,你總得調查一下。」

  「我不想再結婚。女人結婚超過十年就變得蠢相。笨過一次還不夠?剛脫離苦海。」這是實話。

  「你應當感激上帝對你的恩寵,使你再世為人。」

  我苦笑。

  九死一生,我相信我是第十個,通常一般女人遇到這種情形,屍骨無存。

  「你那美麗的女兒呢,如果我是波蘭斯基,便等她長大,拍攝愛情故事。」

  「存心不良。」我吃一驚。

  「等她宣佈有男朋友的時候,你便知道自己老得快。」

  我不禁摸摸自己的頭髮,只怕一夜白頭。

  「子君,你是一個美麗的女人,別擔心,美人老了,還是美人。此刻你比起當初那個失婚而來找消遣做陶瓷的彷徨少婦強了百倍,短短年餘間你就站起來了。」

  我歎口氣。

  「三十五歲。」我說,「老張,你以為我能活多久?」

  「七十歲,七十歲什麼都足夠。再貪的人也不能說七十歲不是長壽。」

  「即使我能活到七十,老張,我的前半生已經過去了。」

  老張默默。

  我憤慨地說:「我的前半生可以用三數十個中國字速記:結婚生子,遭夫遺棄,然後苦苦掙扎為生。」

  「憤怒的中年。」老張說。

  「哀樂中年。」我說。

  我們大笑。

  「你還沒有原諒唐晶?」

  我一怔。真的,我無意故作大方,但實在想念她,過了幾天,特地攜著禮物上門。

  時間是約好的,我不算是不速之客,但她的公寓卻亂成一片。

  我問:「裝修?」

  「不,搬家。」

  「喲,今天不方便。」

  「是,我本想跟你說,今日搬家,可是又怕你多心,覺得事情過於巧合,不相信我,索性請你來目睹。」

  「是要結婚了?」我問。

  唐晶飛紅雙頰,「是。」

  「搬到哪兒?」

  「搬去與他父母住,然後等證件出來,便移民到澳洲。」

  「你要走?」我如晴天霹靂。

  「是的。」

  「到澳洲去幹什麼?」

  「做家庭主婦,」她一邊說一邊忙著指導工人做事。

  小公寓一下子搬得空空的。

  「來,」她說,「坐下來慢慢說,那邊有他們打點。」

  「你放下一切跟他去澳洲?」

  「是。」

  答案永遠簡單而肯定,我震驚於唐晶要離我而去,忽然傷心欲絕,怔怔地看著她。

  「你怎麼了,應替我高興才是呀。」

  我潸潸的流下淚來,只會哭不會說。

  「這女人可不是神經病!」唐晶笑,「自己的老公要結婚,她還沒有這麼傷心呢。」

  「別再打趣我。」我說。

  她深深歎口氣,「子君,你的毛病是永遠少不了一個扶持你的人。涓生走掉,你抓住我,現在我要走,你同樣的傷心。子君,你凡事也分個輕重,這樣一貫地天真,叫人如何適應?」

  我擦乾眼淚,抬起頭來,強忍心中悲痛。

  「你一下子就忘了我了,你並不需要我們,你看你現在多獨立,你要不斷地告訴自己:子君,我不需枴杖,子君,我不需要他們。」

  我說:「你不會明白的。」

  「我知道你重感情,最好咱們都生生世世的陪著你,永遠不要離開你。」

  「是,我怕轉變,即使是變得更好,我也害怕。」我說,「難道我不應當害怕?多少個夜晚,我惡夢驚醒,叫的仍然是史涓生?」我眼淚淌下來,「什麼時候,感情豐富,記念故人也算是錯?也許我永遠不會活得似一個瀟灑的機械人,我沒有這種天分。」

  唐晶眼睛看著遠處,「那不外是因為生活並沒有充分折磨你,使你成為機械人。」她輕輕說,「子君,我們就要分手,可否談些別的?你為什麼不問我,我是否快樂?」

  我本然問:「你快樂嗎,唐晶?」

  忽然她轉過臉,我知道她也哭了。

  多年的朋友,我惻然,這般分了手,不知何年何月何日再能相見。

  有人闖進門來,是莫家謙,大眼睛炯炯有神,神采飛揚地笑問:「怎麼都在哭?」

  我知道再要說體己話已是不可能的事,唐晶現時的身份是莫家謙太太,耳朵專門聽他的說話,心專門為他而跳,每一個呼吸為他而做,旁人還能分到什麼?

  「祝你們永遠幸福。」我老土地說。

  莫家謙說:「謝謝你。」

  我原以為即使唐晶與我要分手,也事先要抽出三日三夜來與我訴說衷情,沒想到這樣便緣份已盡。

  「路過澳洲來探訪我們。」唐晶說,「我會寫信給你。」

  就這樣。

  我生命中另一位最重要的人物離我而去。

  第九章

  後來張允信說:「你也太孩子氣。」

  我自己也覺得。

  「人口流動性大,誰也陪不了你一輩子,趁早培養個人興趣,老了可以插花釣魚。」

  我呆呆的,一時還未復元。

  「別太難過,天下無不散的筵席。身為女人,為另外一個女人如此傷心?沒人同情你。」

  我不響。

  「你受夠了?是不是?每個人都離你而去。」他微笑,「寶貝,相信我,現實生活最殘酷的一面,你還沒有看清楚呢。」

  「是,是要到火坑去才看得清楚。」我嘲諷地說。

  「也不必,問唐晶就知道了,你出來泡多久?一年,她出來泡多久?十多年,她才真的酸甜苦辣嘗遍,你見過什麼?給你一根針你都認作棒槌,個把男人對你說過他妻子不瞭解他,你就以為算有見識了?」

  「要不要將我賣到人肉市場?」我沒好氣。

  「墮落是愉快的,子君,像一塊腐臭的肉等待死亡,倒是不用費勁。子君,你試過往上爬嗎?你試試看,子君,你始終運氣太好。」

  我頹然,「好好,我沒有機會上演塊肉餘生。」

  也許唐晶看穿這世上一切,索性到異鄉的小鎮去終其餘生,倒也是脫離紅塵的捷徑。

  子群走了,她也走了。這些女人都走光了,單我一個活著,再風光又有什麼益處,我給誰看呢。

  人家都上岸了,我才出來徒手搏擊,我什麼都比人家慢半拍,真有我的,後知後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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