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我的前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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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6 頁

 

  「有我,」張允信拍拍胸口,「我總是你忠實的拍檔。」

  最近做小丑做得門透,簡直想推開窗戶,對著窗外大叫,用拳擊胸,發出泰山般的呼聲。

  不知道為什麼,每當倦極愁極累極的時候,我便想坐下來哭。

  哭真是好,以前小時候一放聲哭總有人來搭救,現在哭完了擦乾眼淚收拾殘局的總還是自己,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直到最後一日,到末日,俺去也,留也留不住,我竟有嚮往那一天。傻了。

  因為趕功夫的緣故,雙手長期與濕泥接觸,漸漸形成種皮膚病。

  我的手指頭老退皮,吃藥打針都看不好,我便躁。

  張允信旁觀者清,問我:「怎麼?是陰陽不調呢,抑或小姐脾氣又犯,打算不幹?」

  「別這樣說我。」

  「忍耐,忍耐。」

  我的心自從唐晶離開以後,就不好過。

  我憤然道:「這樣無窮無盡做下去無了期,怎麼辦?」

  「有人寫作二十週年紀念,你不知道嗎?」

  我把頭伏在桌子上。

  「你倒是很有藝術家脾氣。」他冷笑。

  我輕易不敢得罪他,這左右我也只剩下他一個朋友。

  這一段日子過得特別蒼白。

  可林鍾斯說:「活該,我知你閒得慌,偏又這麼多挑剔,怎麼不同洋人走。」笑。

  他老以為我同唐晶有一手,而如今斯人憔悴是為著她結婚去了,要這樣說也可以,我確是想念唐晶。

  偶然我也受他的引誘,同他出去喝半瓶酒,伸訴伸訴。漸漸也開始同情子群,洋人好白話,拿得起放得下,且大方,不一定要真正撈便宜,就熱心得很,反正不是認真的,洋人看得開。

  漸漸我真相信子群的不得已:不是她愛選洋人,而是中國人沒挑她,而且一些唐人仔的嘴巴,差點沒將她的風流韻事編了一首歌來唱,多麼累。

  這就是箇中秘密,我以前不懂得。

  而涓生終於與辜玲玲結婚了。

  是母親來通知我的。

  「……他們的意思是,想讓平兒做花童,怕你不答應……」母親許久沒跟我通消息,她的聲音似蒙著一層蠟,聽不出真心假意,但是卻透著股實實在在的煩膩,彷彿很不屑做這中間人。我當時在做泥人,電話用下巴夾著,正在試抹雙手,一聽她那麼說,電話筒就變得像鉛塊般重。

  「不可以,」我說,「我不答應。」

  「你同他們說去。」母親說,「我不做此類魯仲連。」

  「好。」我說,「我自己同史涓生說。」

  前夫,前夫生的兒女,前夫現任妻子,他現任妻子與她前夫,他們的孩子,將來尚有我前夫與他現任妻子所生的兒女,可能更有我與我現任丈夫的孩子,天底下還有更複雜的事?這種人際關係簡直要編號碼入檔案才行。

  我跟史涓生說:「這些事與孩子們無關,不要讓孩子牽涉在內。」

  涓生說:「可是如果讓平兒參與,他會比較有親切感。」

  「什麼親切感?」我問,「對父親的婚禮有親切感?我是個土包子,我辦不到四海之內皆兄弟也,你如果有膽子叫平兒任花童,你當心點。」

  「好好好,何必這樣強硬?」他憤然。

  「你們兩個人為什麼不可以到外國去結婚?現在正流行,乾脆神不知鬼不覺,冒充頭一次,將以往的事一筆勾銷,假裝是撩會的錯:當時年幼無知,行差踏錯,為什麼不呢?」

  「子君,你一張嘴真厲害,以前你不是這樣的。」

  「以前,以前我任得你搓圓襟扁。」

  「你也要守守行為,控制一下,連平兒都知道你同洋人散心。」他忽然反攻。

  「那不過是業務上的朋友,你少含血噴人,而且我警告你,不要再把我兒子帶進這種漩渦。」

  涓生長長歎口氣,他握搔頭皮。

  我冷眼看他,要做新郎了,但整個人舊垮垮的,一點新意也無,頭髮很膩,衣服很花,看得出領帶是刻意配襯的,但配得太著痕跡。是他新情人的品味吧。

  涓生在這一兩年間忽然胖了,許是業務上軌道,再也沒有什麼要擔心的,每日依掛號次序替病人把脈看喉嚨,開出同樣的方子,不外是傷風喉嚨痛,每位七十元。他為什麼不胖?坐在那裡收錢,以往寒窗十載全屬前塵往事,不值一提。

  我的思想扯到老遠。

  每次見他,總是萬分不情願,見到他,又沒有什麼恩仇,但精神不能集中,而已找不到話題,一旦把真正題目交待完畢,兩個人就干坐。

  我忽然發覺史涓生是個非常沉悶的人,比之張允信的詼諧多才,甚至可林鍾斯的死纏爛打,涓生都缺乏生氣,我們卻居然做足十三年夫妻。

  要是他現在才來追求我,我會不會嫁她?

  許是為了生活安定,但做法不一樣,永遠沒有可能百分之一百誠心誠意了。

  他說:「……總之,子君,你要結婚便正式再婚,我也可以省下贍養費。」

  「你那筆贍養費,這些日子來未曾漲過一個仙,你可知物價飛漲?」

  「聽說你自己賺得到。」

  「靠一雙手,咱們這些手作仔,不提也罷。」每次都是我先提出來,「走吧。」

  「子君,真沒想到你變得如此實事求是,每次我出來見你,都要經過一番吵鬧爭執,但你——」

  「為我吵?」這倒新鮮,「我是被你遺棄的前妻,又不是你新歡,吵什麼?」

  「女人。」他又歎一回氣。

  俗不可耐,一輩子才認識兩個女人,就作其女性問題專家狀。

  回到家中,我模擬史涓生歎氣,並且說:「女人!」俗不可耐,作嘔。

  最恨以有女人為他爭風吃醋為榮的男人。

  十三年的夫妻,真奇怪,涓生甚至不是我喜歡的那種男人。為他哭過吵過,現在卻煙消雲散。

  每次見到史涓生,我都睡得特別好。

  以前唐晶告訴我,她最常做的惡夢,是夢見穿著睡衣進入會議室,整個房間坐的都是鐵甲人,說話的腔調完全似一個模子裡倒出來,然後就開始用武器攻擊她,將她刺至血肉模糊,倒在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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