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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8 頁

 

  看到安兒這麼好,我自身的寂寞蒼白算得了什麼。

  離婚後兩年的日子開始更加難受。

  以前心中被恨意充塞,做人至少尚有目標,睜大眼睛跳起床便咬牙切齒握緊拳頭抱怨命運及撩會。

  如今連恨也不再恨,一片空虛,傍晚只覺三魂渺渺,七魂遊蕩,不知何去何從。

  那種恐怖不能以筆墨形容,一直忙忙忙,做做做做倒也罷了,偏偏又放假,終日把往事取出細細推敲……這種淒清真不是人過的。

  發誓以後再也不要放長假。

  安兒已經有「男朋友」,十四五歲的女孩兒在外國早已追逐者成群,安兒自不例外。

  那個男孩子大她一兩歲,很英俊,家中三代在溫哥華落籍,父親是建築師,姓關,在當地有點名氣,他一共五個兄弟姊妹。

  我第一次見到安兒的男友,不知如何稱呼,後來結結巴巴,跟安兒稱他為「肯尼」,這就是英文名字的好處了,可以沒上沒下亂叫,叔伯侄甥表親都可以叫英文名。

  肯尼臉上長著小皰皰,上唇角的寒毛有點像小鬍鬢,眉目相當清秀,一貫地T恤牛仔褲球鞋,純樸可愛,嘴巴中不斷嚼一種口香糖,完全不會說粵語,行為舉止跟一般洋童一模一樣。

  他拖著安兒到處去,看電影,打彈子。

  我不放心也只得放心。

  兩個孩子在一起彷彿有無窮無盡的樂趣,他們的青春令我羞煞。

  這是真正自由的一代。

  想到我自己十六七歲的時候,老母忽然踏起勁地管教起子群與我來,出去與同學看場七點半電影總要受她盤問三小時,巴不得那個男生就此娶我為妻,了卻她心中大事,對老母來說,女兒是負擔,除非嫁掉,另當別論。

  在母親心中,我們穿雙高跟鞋就當作淪為壞女人,眼淚鼻涕地攻之擊之,務必把我與子群整得跪地求饒,在她簷下討口飯吃真不容易。也就因這樣,子群才早早搬出來住的。

  子群如今也大好了,有個自己的家……

  不行,這個假再放下去,我幾乎要把三歲的往事都扯出來回憶一番。

  假期最後的三天,我反而輕鬆,因為立刻可以回香港為張允信賣命。我看著自己雙手,手指頭的皮膚病又可以得到機會復發,又能夠希望早上可以多睡數小時,真幸福,我死賤地想:誰需要假期呢。

  關肯尼邀請我到他家後園去燒烤野餐。

  我不知道說什麼好,只得賣安兒的面子答應下來。

  原來關家的大屋在維多利亞,一個仙境般的地方,自溫哥華搭渡輪過去,約莫兩小時。

  後園面海,一張大大繩床,令我思念張允信的家,所不同的關家園子裡開滿碗口大的玫瑰花。芬香撲鼻,花瓣如各色絲絨般美艷,我陶醉得很。

  我問肯尼:「令尊令堂呢?」

  肯尼答:「我父親與母親離婚有七年了,他們不同住。」

  「呵。」我還是剛剛曉得,「對不起。」

  「沒關係,父親在洛杉磯開會,」他笑,「一時不回來,今天都是我與安兒的朋友。」

  我更加啼笑皆非,還以為有同年齡的中年人一起聊,誰知闖到兒童樂園來了。

  然而新鮮烤的T骨牛排是這麼令人垂涎,我不喝可樂,肯尼居然替我找來礦泉水,我吃得很多,胃部飽漲,心情也跟著滿足。

  孩子們開響了無線電——

  天氣這樣好,我到繩床躺下,閉上眼睛。

  「噢噢也也,我愛你在心口難開。明日比今日更多,噢噢,愛你在心口難開。」

  我微笑,愛的氾濫,如果沒有愛,就不再有流行曲。

  有人同我說:「安,移過些。」是個男人。

  他居然伸手在繩床上拍我的屁股。

  我連忙睜大眼睛,想跳起來,但身子陷在繩床內,要掙扎起來談何容易。

  「我不是安。」我連忙解說。

  那男人亦不是那群孩子之一名。

  他看清楚我的面孔,道歉:「對不起,我以為你是史安兒,長得好像,你是她姐姐?」

  我苦笑,「不,我是她母親。」

  他詫異,打量我一下,改用中文,「對不起,打擾你休息。」

  「沒關係。」我終於自網中站起來。

  這位男士約莫三四十歲年紀,一臉英氣,粗眉大眼,眉宇間略見風霜,端正的五官有點像肯尼,我心一動,衝口而出地問:「你莫非就是肯尼的父親?」

  他搖搖頭,「我是他舅舅,敝姓翟。」

  「對不起,我搞錯了。」

  他笑笑。

  翟先生的氣質是無懈可擊的。

  氣度這樣東西無形無質,最最奇怪,但是一接觸就能感染得到,翟先生一抬手一舉足,其間的優雅矜持大方,就給我一種深刻的印象。

  這種印象,我在唐晶的丈夫莫家謙處也曾經得到過。

  翟先生比莫家謙又要冷一點點,然又不拒人千里之外。單憑外型,就能叫人產生仰慕之情,況且居移體、養移氣,內涵相信也不會差吧。

  對一個陌生男人我竟評頭品足一番,何來之膽色?由此可知婦女已真的獲得解放。

  我向他報告自己的姓名。

  翟先生並沒有乘機和我攀談,他藉故走開,混進入堆去。

  我有陣迷茫。

  如果我是二十五歲就好了。

  不不,如果二十八歲,甚至三十歲都可以。

  我是身家清白……也不應如此想,安兒平兒都是我至寶,沒有什麼不清白的。

  雖然有條件的男人多半不會追求一個平凡的中年離婚婦人,但我亦不應對自己的過去抱有歉意。

  過去的事,無論如何已屬過去。

  我呆呆地握著手,看著遠處的海。

  「嗨。」

  我轉頭,「肯尼。」

  他擦擦鼻子,「阿姨,你看上去很寂寞。」坐在我身邊。

  我笑而不語。

  「你仍然年輕,三十餘歲算什麼呢,」他聳聳肩,「何況你那麼漂亮,很多人以為你是安的姐姐。」

  「她們說笑話罷了。」我說。

  「你為什麼落落寡歡?」肯尼問道。

  「你不會明白。」

  他笑,露出雪白的牙齒,「安說這句話是你的口頭禪:你不會明白。年輕年老的都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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