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這一代哪裡講長幼的規矩,有事便絮絮而談,像平輩一般。
「我舅舅說:那秀麗的女子,果真是小安的媽媽?」
我心一動,低下頭,愧意地望自己:頭髮隨意編條辮子、白襯衫、黑褲子。哪裡會有人欣賞我?
「阿姨,振作起來。」肯尼說。
「我很好。」
「是,不過誰看不出平靜的外表下藏著一顆破碎的心?」
我訝異,這孩子,越說越有意思了。
肯尼說:「看看我與小安,我們在一起這麼開心,但很可能她嫁的不是我,我娶的亦非她,難道我們就為此愁眉不展?愛情來了會去,去了再來,何必傷懷。」
我心一陣溫暖,再微笑。
肯尼說:「我知道,你心裡又在說,你不會明白。」
過一會兒我問:「你舅舅已婚?」
「不,王老五,從來沒結過婚。」
「他多大歲數?」
「四十。」
我一怔,「從沒結過婚?」看上去不像四十歲,還要年輕點。
肯尼晃晃頭,「絕對肯定。」
「他幹什麼?」
「爸爸的合夥人。」
「建築師?」
「對。」
我又低頭看自己的雙手。
「嗨,」肯尼邊嚼口香糖邊說,「你倆為什麼不親近一下?」
我看看手錶,「下午三點,我們要打回程了吧?」
「回去?我們今天不走,」肯尼說,「沒有人跟你說過嗎?我們一行十四人今夜在這裡睡,明天才回溫哥華。」
我意外,不過這地方這麼幽美,就算三天不回去也無所謂。
「這大屋有七間房間,你可以佔一間,餘人打地鋪睡。」肯尼說。
「安排得很好。」
「對,我舅舅,他叫翟有道,他會說廣東話,他在那邊準備風帆,你若想出海,他在那邊等你。」
這分明是一項邀請。我心活動,一路緩緩跳上喉嚨。
肯尼說:「你在等什麼?」
「我想一想。」
肯尼搖搖頭,「小安說得對。」
「她說什麼?」
「她說:母親是個優柔的老式女人,以為三十六是六十三。」這孩子。
肯尼聳聳肩,雙手插在口袋中走開。
翟先生邀請我出海呢。
如此風和日麗的好機會,為什麼不?多久沒見過上條件的男人了。散散心也是好的,我又沒有非份之想。在布朗、陳總達及可林鍾斯這種男人中周旋過兩年,眼光與志氣都淺窄起來,直以為自己是他們的同類,女人原都擅勢利眼,為什麼不答應翟的邀請?我正穿著全套運動服、襪子球鞋。
我鼓起勇氣站起來,往後車房走去,那處有一條小小木碼頭,直伸出海去。
翟有道正在縛風帆,見到我點點頭,非常大方,像是多年玩伴一般,我先放下心來。
他伸出手接我,我便跳上他的船去。
他的手強壯且溫暖。
然後我發覺,我已有多年未曾接觸到男人的手了。
這不是心猿意馬,這是最實在的感歎。
他並沒有再說什麼,一扯起帆,鬆了錨,船便滑出老遠,我們來到碧海中央,遠處那棟小小的白屋,就像圖畫一般。
而我們便是畫中人。
我躺在窄小的甲板上,伸長腳,看著藍天白雲。做人痛苦多多,所餘的歡樂,也不過如此,我真要多多享樂才是。
翟有道是該項運動的能手,他忙得不亦樂乎,一忽兒把舵,一忽兒轉風向,任得我一個人觀賞風景之餘細細打量他。
他有張極之俊美的面孔,挺直鼻樑,濃眉下一雙明亮的眼睛,略厚的嘴唇抿得很緊,堅強有力的樣子,身材適中,手臂上肌肉發達,孔武有力的。
我想:是什麼令他一直沒有結婚呢?
我或許永遠不會知道。
翟有道終於同我說:「來,你來掌尾舵,別讓它擺動。」
我說:「我不會。」真無能。
「太簡單了,我來教你。」他說,「船偏左,你就往右移,船偏右你就把船舵轉向左,這隻船全靠風力,沒有引擎。」
我瞠目,「風向不順怎麼辦?」
「那就永遠回不去了。」他笑起來露出雪白的牙齒。
我不好意思,便閉上尊嘴,跑到船尾去掌舵。
很久沒有享受這樣心無旁鶩的樂趣,特別珍惜,帶著慘然的感覺。
略一分心,便看到一艘划船成直角地橫切過來。
我來不及轉舵,大聲呼叫:「讓開,讓開!」
划船上有三個人,向我瞪來,並沒有動手劃開。
我緊張,「要撞船,要撞了!」光會嚷。
翟有道搶過來將船帆自左邊轉到右邊扣上,風一鼓帆,立即避開划船。
我鬆一口氣。
他朝我笑笑,並不多語。
那日回到岸邊,我已精疲力盡。
是夜睡得特別香甜。
玩足半日,我們說話卻不超過十句,真算奇事。
第二天一早我自動進廚房替大伙做早餐。
牛奶、麥片、雞蛋、火腳、吐司、班戟一應具全,忙得不亦樂乎。安兒與肯尼做我的下手,大伙都樂了,說以後來旅行非把子君阿姨帶著不可。
翟有道下樓時年輕人已散得七七八八,我正在清理殘局,見到他不知怎地,有點心虛,頗手忙腳亂的。
他微笑說:「夥計,還有早餐嗎?」
我忙不迭答:「有。」
「來一客班戟,一杯咖啡。」
我立刻替他斟上咖啡。
「唔,很香。」
「新鮮的。」我說。
「你自己吃了沒有?」翟有道說。
「我沒有吃早餐的習慣。」我說道。
「呵,那不行,不吃早餐,整天沒力氣。」
我笑,「那麼好,我吃火腳雙蛋。」
「聽他們說,你的手藝還真不壞。」
我將班戟在平底鍋中翻一個身,烘成金黃色,香氣撲鼻,連大瓶糖醬一起奉上。
「好吃好吃。」他連連讚歎。
我光會瞪著他,有點詞窮。平時也頗能言善道,不知怎地,此刻卻帶點少女情懷,開不了口。
少女情懷,呵呀呵呀,我自家先面孔紅了,連耳朵都辣辣地燒起來。
過去的人與事永遠不會回來,在清晨的陽光下,我雖然尚未老,也必須承認自己是一個中年婦人。
我坐在翟君對面,緩緩吃著早餐,食而不知其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