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玩得那麼高興,有沒有訂下以後的約會?」
我非常懊惱,「沒有。」
「唉喲,媽媽,你沒有打蛇隨棍上?」安兒很吃驚。
「叫我怎麼上呢?」我小聲說,「我明天都回香港了。」
「唉,早知一抵步就給你們介紹——也不行,那時他在三藩市。」
母女倆沉默半晌。
「你喜歡翟叔?」
「喜歡。」我也不怕照實說,反正在外國一切依外國規矩。
「我與肯尼都怕你嫌他悶,翟叔一天不說三句話。」
「他對我倒是說了不少。」
「你以為他可喜歡你?」
「嗯,不討厭我。」
「真的沒有約好將來見?」
我很悵惘,「隔十萬八千里,如何相見?」
安兒也不再說什麼。
第二天我就上飛機了。
在機場我也沒有故意張望,失望是必然的,我難道還析望他送我不成。
安兒向我揮手,「媽媽,有空再來。」
我點點頭。
「別失望,」安兒說,「也許他會寄照片給你,你就可以乘機同他通訊的。」
我苦笑。「再見,安兒,別為我擔心。」
我在飛機上睡不著,大歎運氣欠佳,整整兩個星期,偏偏到假期臨終時才遇著翟君,否則也多享受數天,我轉動著腕上的印第安手鐲。
回到香港啟德,剛下飛機,一陣燠熱的空氣襲上面孔,害得人透不過氣來,正下大雨呢,真的麵筋似的粗,白茫茫的。我沒有帶傘,挽著行李站在人龍中等計程車。
人氣一[火局],身前身後轉來陣陣怪味,都是疲倦的面孔。在狹窄的機艙內熱了十多小時,也沒有機會洗臉漱口,任何美人都經不過此役。
以前與史涓生出外旅行,一出飛機場司機老媽子都在外伺候,急急挽了行李飛車回家。
現在輪候街車,待遇一落千丈,然而令我連珠叫苦的倒還不是這個細節,輪車子有什麼妨礙?終究輪得到的,所真正折磨我的是無邊無涯的寂寞,以前那個溫暖的家不復存在,心底的安全感煙飛灰滅。
我再也不會有一個家了。
簷下的雨水飛濺了我一身,我沒有閃避,人們以詫異的眼光看我,一定覺得這個女人很傻。
我終於在喧嚷中上了計程車。
「美孚。」我鬆一口氣。
總算挨到家。
開著熱水龍頭「嘩嘩」地放滿浴缸,我搖電話給張允信。
老張「喂」地一聲,我鼻子發酸,恍如隔世。
「老張,聽見你的聲音真好。」
「子君,你回來了?」他訝異,「好憂鬱的一把嗓子。」
我說:「老張,過來陪我說說話。」
「剛度完假,怎麼精神萎靡?」
我說:「我也不知道。」
「是否見人雙雙對對,觸景傷情?」
「是的,」我胡亂應他。
「好好睡一覺,咱們明天見,你應該累得半死了。」
我唯唯諾諾,也不再勉強他。張允信沒有義務照顧我的情緒,他不是撩會工作者。
泡在熱水中,我的情緒穩定一點了。
對這個突然而來的低潮。自己也吃驚。
浴後身體幾乎累得虛脫,掀開熟悉的被窩,躺下去,也就不省人事了。
第二天電話鈴不住地響,我睜開眼睛,看到鬧鐘,是十一點四十分。我還以為電子鐘停了,沒理由睡得這麼死。但是取過話筒,張允信的聲音傳來。
「子君,你睡得那麼死,嚇壞人,我還以為你一時想不開,尋了短見,直擔心一個晚上。」
老好張允信。
「沒這麼容易。」我悶納地說。
「出來吧,」他說,「我在作坊等你。」
我套上粗布褲襯衫出門,發覺香港那著名的夏季已經來臨,時間過得這麼快。
駕大半小時的車子到郊外,一路上聽汽車無線電播放靡靡之音。
前程不是很好嗎?我同自己說,我身體不是很健康嗎?生活不是全不成問題嗎?
老張在門口等我。
他家開著幽幽的冷氣,我的精神為之一爽。
他看我一眼,「你有心事,子君。」
「我一直有心事。」
「不對,你早已克服前一段不愉快的婚姻,你也算得是個樂天派。來,告訴我,為什麼度假回來忽然憂心忡忡。」
「老張,」我的苦水著河水決堤,「我再也沒有吸引力,沒有人把我當女人,我的一生完蛋了。」
老張愕然,「你不是早已接受這個事實了嗎?張三李四要把你當女人來看待,你還不願意呢。」
我不響。
老張忽然如醍醐灌頂,明白過來,「子君,你看上了某一個男人,是不是?」
「呃——」
「而他無啥表示,是不是?」老張說。
我來個默認。
「子君,你又戀愛了?」他大吃一驚。
「胡說,」我抗議,「我從來沒有戀愛過。」
「你與你前夫呢?」
「那時年紀輕,倚賴性大,但凡有人肯照顧我,就嫁過去,什麼叫戀愛?」
張搖搖頭,「愛過又不是羞恥,何必否認,當然你曾經愛過你前夫。」
我嘲弄地說:「你比我更清楚我自己?」
「旁觀者清。」
我把頭伏在桌子上。
「子君,你已經三十多歲,憩憩吧,多多保重,談戀愛可是九死一生的玩意兒。」
「我並沒有戀愛。」
「長嗟短歎的,還說不是在戀愛?」
我笑出來,「瞧你樂得那樣子的。」
「子君,你現在也掙扎得上岸了,凡事當心點,女人談戀愛往往一隻腳踏在棺材裡,危險得很,你當心打入十八層痛苦深淵。」
「我不會的,我非常自愛,又非常膽小。」
「那個男人是誰?」
「什麼男人?」
「子君,以咱們的交情,你少在我跟前耍花槍。」
「那男人?呵,那男人,他呀,噢他呀——」
「子君,你太滑稽了。」
「他才與我見過三兩次面,是在溫哥華認識的。」
「人呢?」
「咦,留在溫哥華呀。」
「啊,那你還有一絲生機,子君。」他悲天憫人的語氣。
「那時我也不希望唐晶嫁人。」我會心微笑。
張說:「唐晶?她自然應當結婚,人家懂得控制場面,你?你懂什麼?你根本不會應付人際關係,而婚姻正是最複雜的一環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