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我的前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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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7 頁

 

  我捧著頭。

  「你腕上是什麼?」

  「呵,」我低頭。

  糟,回來一陣忙,忘了還債給翟君這隻手鐲所的費用。

  「很特別。」老張說。

  「是。」

  他怎麼了?仍然來回三蕃市與溫哥華之間?仍然冷著一張臉頻頻吸煙?

  翟君替我拍的照片如何了?

  想念他與想念涓生是不一樣的。對於涓生,我現在是以事論事,對於翟君,心頭一陣牽動,甚至有點淒酸,早十年八年遇見他就好。

  「——你在想什麼,子君?」

  「沒什麼。」

  「別害怕,我們會東山再起。」老張說,「去他媽的華特格爾造幣廠。」

  「我明白,我不怕。」我喃喃地說,一邊用手轉動金鐲子。

  史涓生當天下午十萬火急地找我。

  他說平兒英文測驗拿零分,責備他幾句,竟然賴坐在地上哭足三小時,他奶奶也陪著他哭。

  我知道這種事遲早要發生,有賈太君,自然就有賈寶玉。

  好,讓我來充當一次賈老政。

  趕到史家,看見平兒賴在祖母懷中,尚在抽抽嗒嗒,祖母心肝肉地喊,史涓生鐵青臉孔地站在一旁。

  我冷冷地說:「平兒,你給我站起來,奶奶年紀大,還經得你搓揉?」

  餘威尚在,平兒不敢不聽我的話。

  「為什麼不溫書?」

  他不敢回答。

  我咳嗽一聲,放柔聲音,「為什麼會拿零分?」

  平兒憤憤地說:「老師默讀得不清楚,大家叫她再讀一次她又不肯,我們全班聽不清楚,都得了零分。」

  我瞠目,小學生膽敢與老師爭持,這年頭簡直沒有一行飯是容易吃的。

  平兒說下去:「她是新來的,頭一次教書,有什麼資格教五年級?頂多教一年級。」

  我聽得側目,明知道不應該在這個時候笑,但也駭笑起來。

  五年級的小學生,因他們在該校念了五年,算是老臣子,廁所飯堂的地頭他們熟,竟欺負起老師來了。難怪俗語云:強龍不鬥地頭蛇,人心真壞。

  「她只配教一年級?」我反問。

  「是,她不會教書。」

  我歎口氣,不知道說什麼才好,在大人眼中,一年級與五年級有何分別?在小人物眼中,大人是有階級之別,五年級簡直太了不起。我聯帶想到布朗對我們作威作福的樣貌,可是他一見可林鍾斯,還不是渾身酥倒,醜態畢露,原來階級歧視竟氾濫到小學去了,驚人之至。

  我問:「你要求什麼?換老師?換學校?沒有可能的事,老師聲音陌生,多聽數次就熟了。」

  涓生在一旁說:「我去跟校長說說。」

  「算了吧,」我轉向他,「就你會聽小孩子胡謅。壞人衣食幹什麼?大家江湖救急混口飯吃,得過且過,誰還抱著作育英才之心?連你史醫生算在內,也不見得有醫者父母心。」

  史涓生被我一頓搶白,作不得聲。

  「你,」我對平兒說,「你給我好好唸書,再作怪我就把教育籐取出侍候,你別以為你大了我就不敢打你。」我「霍」地站起來。

  「你走了?」涓生愕然,「你不同他補習英文?」

  「街上補習老師五百元一個,何勞於我?」

  「你是他母親。」涓生拿大帽子壓我。

  「你當我不識英文好了。」

  「子君,你不盡責。」

  我笑笑,「你這激將法不管用。」

  「你一日連個把小時都抽不出來?」涓生問我道,「你一點都不關心孩子?」

  史老太太到這時忽然加插一句:「是呀?」

  「我覺得沒有這種必要。」我取起手袋。

  「鐵石心腸。」史涓生在身後罵我。

  我出門。

  史家兩個傭人都已換過,我走進這個家,完全像個客人,天天叫我來坐兩個鐘頭,我吃不消。是,我是自私,我嫌煩,可是當我一切以丈夫孩子為主的時候,他們也並沒有感激我,我還不如多多為自身打算為上。

  當夜我夢見平兒長大為人,不知怎地,跟他的爹一般地長著肚子,救生圈似的一環脂肪,他的英文不及格,找不到工作,淪為乞丐,我大驚而叫,自床上躍起,心跳不已。

  我投降。

  我不能夜夜做這個惡夢,我還是替平兒補習吧,耍什麼意氣呢。

  待我再與史家聯絡的時候,老太太對我很冷淡,她說:「已請好家教,港大一年生,不勞你了。」

  我很惆悵。

  世事往往如此,想回頭也已經來不及,即使你肯淪為劣馬,不一定有回頭草在等著你。

  我從來沒有這麼孤立過,一半要自己負責。

  安兒寫信來:「……翟叔有沒有跟你聯絡?」

  沒有。

  沒有也是意料中事。

  你估是寫小說?單憑著書人喜歡,半老徐娘出街晃一晃,露露臉,就有如意郎君十萬八千里路追上來。沒有的事,咱們活在一個現實的世界裡。

  我想寫張支票還錢給他,又怕他誤會我是故意找機會搭訕,良久不知如何舉棋。

  對他的印象也漸漸模糊,只是感歎恨不相逢青春時。

  三十六足歲生日,在張氏作坊中度過。

  我默默地在炮製那些破碎的心。

  老張在向我報導營業實況。據他說來,我們的貨物是不愁銷路的。

  唐晶有卡片送來,子群叫我上她那兒吃飯。安兒寄來賀電。

  不錯呀。我解嘲地想:還有這許多人記得我生日。

  史涓生,他不再有所表示。

  我終於活到三十六歲,多麼驚人。

  「我把圖樣跟一連串中等時裝店聯絡過,店主都願意代理。」

  「中等店?」我自鼻子哼出來。

  「看!小姐,華倫天奴精品店對你那些破碎的心是不會有興趣的。」

  「怕只是怕有一日我與你會淪落到擺地攤。」我悶悶不樂。

  「你可有去過海德公園門口?星期日下午擺滿小販,做夠生意便散檔,多棒。」

  我說:「是的,真瀟灑,我做不到。」

  「子君,你脫不掉金絲雀本色。」

  「是的。」我承認,「我只需要一點點的安全感。」

  老張自抽屜裡取出一件禮物,「給你。」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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