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眷吐吐舌頭。
我們家的菜似乎很對她的胃口,她吃了相當多的。
美眷說:「思龍,幾時我到你家去坐,有沒有這樣的機會,我想你們這種時髦人,家也不過是回去睡覺的地方,是不是?」
「那也不然,我時時在家招呼朋友。」她說。
我忽然想到那些年輕的醫生、建築師,他們有空在她家中喝酒聊天?
美眷說出我的心聲:「思龍,你的生活充滿色彩,沒有一天的顏色相同,而我們,」她看我一眼,「我們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可難得有什麼日子是值得紀念的。」
任思龍沉默一會兒。
她說:「但是你們有孩子的生日、結婚紀念日、父親節、過年、端午、雙方父母的約會,是不是?我的生活是一片蒼白,如那種霧夜,茫茫無蹤,一片白,施展到永恆。」
「思龍!」美眷笑說,「你好參加創作組了,你的生活好算是蒼白!」
我卻很是震撼。她有什麼理由要說慌?
任思龍笑:「坦白的告訴你,我所以這樣盡力工作,不外是為了打發時間。在我的年紀,總不能再抱著頭等那些男人打電話來約會我吧?太靠不住。」
美眷像是聽到最好的笑話,笑得翻倒。
任也跟著笑,她用一隻手拿著酒杯,另一隻手撐著後頸,秀髮散下采,閃著烏亮的光。她實在是一個美而的女子呢,但是她的笑聲中毫無歡樂的意味。她的眼睛只在文件桌前才有靈魂。
美眷說:「但是思龍,我還是要上你家去,怎麼,伯父母好客嗎?」
任思龍止了笑臉,「我父母不在香港,我一個人住。」
「當然!」美眷說,「像你這麼摩登的人,怎麼會跟老人家一起住,我怎會沒想到。」
看這兩個女人漸漸熟悉,真是最奇怪的事,她們居然有對話,距離漸漸拉攏,交換著雙方認為是新奇的生活經驗。
任思龍是流功的,如一片水。
柔情如水。
我幾乎要拍案而起,水的美態。
然而我慣性地控制自己。我坐著動也不動。
美眷問:「思龍,賺好多錢是怎樣的感覺?當人們追著你叫『任經理』,你是否高興?」美眷興奮地,「告訴我?」
「很無聊。」任思龍答,「當然你看過那部叫
《轉折點》的電影,不是一部好電影,你看過就會明白。」
美眷說:「我沒有時間看電影。」她解釋,「家事忙。」
胡說,美眷,胡說!你總有時間搓麻將的。我笑了。
美眷朝我瞪一眼,「你笑什麼?揚名你就是永遠這麼傻里傻氣的!」
我還是笑,側轉了頭。
任思龍歎一口氣,說:「你不看電影,可以推說家事忙,但沒有人會原諒我,因為我沒有家庭。告訴我,孩子們叫你媽媽,丈夫稱讚你的時候,感覺如何?」
「思龍,」美眷愕然,「你瘋了?你要知道,香港這上下只有一個任思龍,像我這般的家庭主婦恐怕有六十萬個。」
「但是你快樂。」任思龍問,「你的確是快樂的,是不是?」
美眷想一想:「是的,我很快樂。」
呵美眷。我忽然高興起來。還有什麼讚美比這個好呢?十年的婚姻生活之後,我的妻子在人前承認她是快樂的。
「思龍,難道你不快樂嗎?」美眷問。
任思龍苦笑,「你還是問我宇宙的奧秘吧,也許還比較容易解答點。」美眷搖搖頭,「我不懂得,思龍你說話像揚名,很簡單的問題到了你們嘴裡馬上變得複雜起來,我聽不懂。」
「你很年輕就結婚吧?」思龍問。
「十八歲。」美眷並沒有忸怩,「中學還沒有畢業,我不是讀書的材料,初三留過級,英文如今不能說,想起來很慚愧,年紀輕輕,不思上進。」但是美眷聲音中並沒有愧意。
思龍說,「大學生有什麼用?你問問施揚名,他手下有多少大學生?每人派三千塊,呼之即來,揮之即去,叫他們寫是給他們面子,叫他們站著死,他們不敢坐著死。」
美眷問:「真的嗎?揚名,真的嗎?」
「人的命運跟學識無關。」任思龍放下酒杯,結束這一次談話。
美眷還有尾聲,「但是思龍小姐,你是不同的……」
「人有什麼不同?老闆叫我圓,我可不敢扁,他叫我長,我不敢短——我明天還得吃飯。」
我的生活何嘗不是如此,我們每個人不都如此。
「我要走了。」任思龍伸個懶腰,「時間差不多,謝謝你們的粥,美味!」
「你自己開卒回去?自心。」美眷況。這是她,自己撞了車叫別人駕駛小心。
「沒問題,我開車有十年經驗。」她依在我們家大門。
思龍與美眷站在一起,強烈的對比,異樣的和諧。
「星期六下午我不開會,你能夠來嗎?」她問美眷,「我會做謝露茜蛋糕,帶小宇來,我與他下棋。」
「好,」美眷很爽氣地,「我來,這個星期六。」
「我會再與你聯絡。」任思龍向我擺擺手,走了。
美眷合上門,笑說:「這任思龍,她不是走路,她是操兵。」
隔了很久,美眷又說:「她從來不穿高跟鞋,你注意到沒有?」
這例沒有。
後來做了一夜夢,都看見任思龍白色裙褲翻動的樣子。
我神經衰弱。
在任何形色的外表下,我看到蒼白、蝴蝶、寶麗萊相機、任思龍。
星期六她開車來接走美眷與小宇。
他們坐了整個下午,回來碰巧我下班,福士終於修好了。我把林士香也帶回家吃點心。
美眷像是很服帖任思龍。
她驚異地說:「她那屋子是那麼特別,一切都是白色的。白肥皂、白毛巾、白地毯、白色傢俱、白色無花的牆紙,整個屋子除了白就是透明玻璃與水晶,我不明白。」我環顧我們的家。「當然你不會明白,你又一盍類,連燈泡都要選紅黃藍三色,瞧這客廳,有多少顏色。」
美眷說:「大概對她來說是適合的,我從沒有見她穿白色以外的衣服。那張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