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糊塗的問道:「什麼意思?怎麼有那麼多人?」
「林士香他們呀,在咱們家吃冷面。」
「怎麼有麻將聲?」我問。
「表姨他們來搓麻將。」
「呵。」
「表哥也在,出去招呼招呼。」美眷催促道。
「呵。」
「你怎麼沒精打采的?太辛苦是嗎?」美眷問。
「不不。」我揉揉眼睛,獨自走到書房去。
表哥坐在寫字檯面前,看到我轉過頭來。
「夢長君不知?」他問。
我呆呆的坐在他對面。「要我去招呼親戚朋友,你知道我是不行的。」我說。
「你總不能躲一輩子吧?」他問。
這種話常常觸動我心境。
美眷進來找東西,東翻西掏。
「你找什麼?」我問。
「我記得有好幾副撲克牌在這裡。」
「這是我放劇本的抽屜!」』
「你這書房,八百年也不用一次,」美眷笑,
「乾脆開次家庭革命會議,改作麻將房算了。」
我跳起來,「你說什麼?」
美眷向表兄眨眨眼,「你看他,刺激得那樣兒!」
她取到撲克牌施施然而去。
氣得我。
「美眷始終是個孩子。」表哥說。
我說:「自從我娶她那日起,她就沒有長大過!」
表哥默然一會,說:「這是一個很強大的控訴。」
我說:「你說不是嗎?你看看她那個樣兒!」
「當初你愛上她,也不過因為她那個樣兒。」
「但是社會成熟了,她身邊的人成熟了……」我住了嘴,「麻將房!」
「最近你心思格外不寧。」他看我一眼。
「是的。」我說,「天氣太熱,事情太多太忙,或許我已經老了,受不住刺激。」
「什麼刺激?」
我反問道:「我不明你指什麼。」
「任思龍的刺激?」
我「霍」地轉了身,「你說什麼?」
「任思龍。」表哥的聲音像毒蛇般嘶啞。
我默然,「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你不明白?你與任思龍之間的矛盾與衝突?」表哥說。
我愕然,「我與任思龍?」
他緩緩的點頭。
我異常的不安。「你瘋了,你自己心目中的女神不一定是別人的喜愛,你太念念不忘這個女人。」
「是我,還是你,還是我們?」
我勉強的笑,說:「表哥,你喝了兩杯來是不是?」
客廳中的客人在轟然大笑。
他點點頭,「或者我是喝過酒來,你既然不願意提,就永遠沉在你心底好了。記得你是有家庭的人。」
他站起來走出去,關上門。
書房裡一片黑暗,一盆茉莉在放出香味,神秘的幽靜的,我有種中蠱的感覺。
天忽然下雨了。
一連好幾天都是雨天,地上被洗得乾乾淨淨,幾乎沒長出青苔來。
下班時候分外難叫車,福士進了車行。
傍晚時分都是滿座的計程車。我站在街角過了半小時的迎送生涯。
一輛白色的雪鐵龍戴安飛嘯地經過我身邊,忽然又倒回來。
車窗是深墨綠色的,瞧不見司機。
車門卻被打開,是任思龍。呵她那張臉。
她白膩中而帶青的皮膚已曬得微褐,紫色的眼影。
雨嘩啦嘩啦落下來。
她並沒有開口邀我上車,但是打開的車門,眼睛中的色彩,我覺得這是許仙與傘的故事。斷橋下一個下雨的日子,一個穿白衣的女子,書生找到了他的怨孽。
後面等得不耐煩的車子按起喇叭,我連忙上車。
任思龍熟練地把車子轉一個大彎,朝我家駛去,她似乎知道我住在哪一頭。
我說:「在落陽。」
她點點頭。
書生的毛病是想得大多,做得太少。
有時候也說得太多。
「戲拍完沒有?」
「還沒有,外景下雨,改日子,不過快了。」
「你有那麼長的假?」
「沒法子,一邊上班一邊拍。」
「沒想到你有這麼大的興趣。」
「我看到以前接觸不到的東西。」
我覺得很吃力,這是我要說的話嗎?恐怕不是吧。
清一清喉嚨,我問:「吃晚飯沒有?」
「沒有。」
「你一個人住?誰做飯?」話題比較像樣了。
「隨便吃什麼,有時候一個人出去吃。」任思龍的聲音很平淡。
「父母呢?」
「在美國。」
「我記得你滑水滑得極好。」我說,「印象深刻得很。」
「好?不會吧?」她說,「馬馬虎虎,我那小劇集裡有一場滑水,所以加緊練一練。」
車子在我家樓下停好,我問:「如果我請你上樓與我們一起吃晚飯,你會賞面嗎?」
她笑起來,「我才在想,今晚這一頓怎麼解決,現在可有完美結局了。」
我說:「歡迎歡迎。」自覺聲音十分空洞。
「你怎麼沒開車?」她問我。
「車子讓美眷撞了——前面一輛大貨車,她跟得太貼,煞車來不及避,車頭燈全部毀掉。」
「很危險。」
「是。」
我按鈴。
帶女客回家,要先按鈴,尤其是未經事前通知的女客。
美眷親自來開門,看見任思龍,她很意外但親切,這是美眷的好處,她雖然把她的客人當我的朋友,家中高朋滿座,但是我的客人她也一樣歡迎,招呼得舒服熨帖。她是個好太太。
「今天我們吃燒鴨粥。」美眷說,「思龍你不介意吧?再炒點面如何?」
任思龍說:「可以,什麼都可以,別客氣。」
美眷笑,「我一向覺得思龍好招呼。」
「辦公的時候,我很壞的。」任思龍微笑。
「老闆有福了。」美眷說,「真服你們,下了班還能一直不忘工作,這樣做下去,難保不精神崩潰。」
小宙安排與女傭一齊吃粥。小宇捧著棋盤,一定要與任思龍再分高下。
我歎口氣:「小宇,這姊姊沒有空,你別老纏住人家。」
任思龍說:「我不是姊姊,我是阿姨。」
我到廚房去拿紅酒的時候,美眷低聲問我:「思龍是怎麼來的?」
「她開車送我回來,我邀她上來晚飯,原來是虛情假意,沒想到她居然答應了。」我說。
「像她這樣的人,還怕沒地方可去嗎?」
「我不知道,或者她決定今天要過一個靜靜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