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兩個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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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3 頁

 

  「你想說什麼?」我問小宇。

  「我想買一輛腳踏車。」他說,「媽媽叫我問爹爹。」

  「沒有地方可以踏呢。」我說,「你想想是不是。」

  「但是小宙要什麼有什麼。」他不樂意。

  「小宙連話都不會說,你別把題目岔開去,無理取鬧。」

  他蹬蹬的跑開,翅著嘴,倒掛著眉毛。

  做人永遠不會快樂,永遠不會滿足,看小宇便知道。

  我蒙著臉睡覺,和衣倒在沙發上。開頭聽到吆喝聲、尖叫、歡笑,後來覺得熱,發了一身汗,然後有人替我開了客廳冷氣,我又冷得縮成一團。

  我沒有做夢,我只是不明白何以任思龍會記得我喜歡雲尼拉冰淇淋蘇打,除非她故意要記住。

  她故意要記住。

  醒來的時候,比沒人睡時更疲倦。

  美眷在收拾東西,書房成了賭房,一屋子的煙,點心碗盞、杯子、零食包紙、小孩子玩具,一天一地。

  美眷問:「睡醒了?」

  我呆呆的坐著。

  雪白的花,雪白的鴿子。惆悵舊歡如夢,冰淇淋蘇打。

  「——你史見我說嗎?」美眷問。

  「沒有。」

  「揚名,你是怎麼了?」她瞪著我。

  「美眷,讓我靜一靜。」

  「好。」

  過了幾日,我聽見美眷與她媽媽說起我。

  「揚名工作太辛苦,有點神經衰弱。」

  我沒有神經衰弱,我只是靜不下來。

  我到任思龍的寫字樓坐下。

  開門見山,我說:「任思龍,我很疲倦。」

  「為了什麼?」她問我。

  「疲倦偽裝。」我說。

  任思龍垂低眼睛。

  我坐下來,很冷靜的說:「我從來沒有恨過你,我一直都愛你,因為不能愛你,所以只好恨你。」

  任思龍抬起頭來,忽然大笑,哈哈哈前仰後合,用手撐著頭,腰也直不起來,她說:「這……這簡直跟創作組方薇寫的故事大綱一樣!」

  我看著她,異樣的鎮靜。

  笑完之後她用手掩著臉,隔了很久很久,她問:「你下一步打算做什麼?」

  「我不知道。」我看著窗外,「離婚,或許離了婚來追求你,然後你可以拒絕我。」

  「拒絕你?」她輕聲問,「早在你知道我之前,我已認識你。」

  我的心疾跳。

  我們靜默地對坐良久,像是十餘歲孩子初次約會,互相找不到詞句訴說衷情。

  我哭了一會兒。是因為事情次序調錯了,時間與我開一個大玩笑,結婚十年之後才找到一個真正喜歡的女人,相處十年的女人只是代替品。

  是因為兩個女人都是最無辜的,我沒有長期寂寞地等候任思龍出現,我那十年並沒有虛度,我與美眷成立家庭,生下小宇小宙。

  我抬起頭來,任思龍坐在大辦公桌後面,眼睛裡再也沒有智慧,只有絕望,這一次無論我陷得有多苦,她也同樣的水深火熱。

  我把手伸出去放在她肩膀上。

  「我是男人,我知道我應怎樣做。」

  她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

  我離開她的辦公室。

  回到家中,小宇推著一輛腳踏車出來給我看,不是沒有耀武揚威的神氣。

  他說:「表舅舅買的。」

  這是典型陳美眷家屬作風。為了要顯示他們的豪爽作風,卻絲毫不理會這是別家孩子的教養問題。

  小宇看到我的臉色不好看,他加了一句:「邱志雄也有一輛GHOPPER,前後避震,三個排檔。」

  我說:「我不管邱志雄是否開勞斯萊斯,住花園洋房,施小宇,你沒有騎腳踏車的地方,駛出馬路去非常危險,請你把車子退回去。」

  小宇聽著聽著,嘴巴一扁,哭起來。

  美眷說:「如果你太無聊,為什麼不看劇本?孩子們好好的,要不就見不到你這個爸爸,要不就挨罵,你索性把我們三口子連帶腳踏車一起送返陳宅算了。」

  「美眷,我有話跟你說。」

  「說什麼?來個下馬威,說起來容易點是不是?」美眷脾氣也很躁,「你給的那兩本張愛玲翻也沒翻過,你說的話我沒聽懂——怎生樣,你是不是嫌我們?」

  「我有話說。」

  「我也有話說!」她坐下來,「小宇,你進房去,你放心,升了級,腳踏車是表舅舅獎給你的禮物,誰也不能干涉。」

  「你這樣子說話,我還做父親不做?」我高聲。

  「好,你要面子,給你面子,小宇,過來請你爸爸大發慈悲,准你保留腳踏車!」

  「你拿孩子開什麼玩笑?」我鐵青了臉。

  「你拿我們開玩笑才真!」她跳起來,「你總是看我不入眼,我的頭髮我的衣著我的知識,現在連孩子們的玩具也干涉起來!」

  小宇聽見父母為他吵架,早躲起來,影子也沒有了。

  我問美眷,「你怎麼了?你怎麼幹跪跟我吵了起來?」

  美眷苦惱地捧著頭,「揚名,我心很煩。」

  「煩什麼?」我問。

  「揚名,我們又有了第三個孩子。」她抬起頭,把這消息告訴我。

  我站起來,「什麼?」我的心裂成一片片。

  「對不起,揚名。」她說,「我沒有服食藥丸。」

  「我一直以為——」

  「你看我臉上的雀斑!全是藥丸的副作用,所以我停了服用。」美眷說。

  「你應該跟我商量。」我說,「這是我們兩個人的事。」

  「才停了大半個月……」

  我傷心又絕望,「美眷——」

  「你想怎麼做?我們不是天主教徒,孩子可以不要,你看,我們的屋子住不下,傭人管不了那麼多,真是的。」

  她說話的態度如此輕率,使我陡生怒意。

  「美眷,你在說的是一個生命。」

  「不生下來就不是生命。」她很簡單的說,「所以最後決定在你,你一直喜歡孩子。」

  我不響,一頭的冷汗。

  「這可能是一個女孩子,你一直想要一個女兒。」

  十五年後亭亭玉立的女孩子,會得依偎在我身邊叫爹爹的女兒。是,我一直想一個女兒,中年男人最大的驕傲便是如花如玉的女兒。

  而如今,我不得不放棄她,為了自私的理由,為了我個人的不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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