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三日,全體親友轟動,是美眷宣佈出去的。
我不能要求美眷成熟與冷靜地處理這件事,她是明顯的被害者,她沒有理由放棄博取同情的權利。
在這幾天內我並沒有見到任思龍。
林士香在我辦公室內對我控訴。
「你這蠢材,一輩子沒有過女人,只有我相信你連碰都沒碰過任思龍,人家以為你早搭上了她。」
我沉默。
「你與老婆離婚是為了她?這也不是離婚的時候,你現在未必追得到任,這邊老婆先走掉了,這是啥子算盤?」
「這樣做比較公道點。」
「你以為美眷會原諒你,你以為任思龍容易做人?她昨天辭了職。」林士香手舞足蹈,「好事之徒又熱鬧了,傳說任思龍要到KTV去,又傳說外頭有洋行要請她,她總是有辦法的。」
「為什麼你們人人都覺得她是有辦法的?」我苦笑,「看她的外表?她寂寞的時候,甚至不能搓麻將渡日。」
「但是她那些男朋友全部是醫師律師——」
我反問:「於事何補?事實是她還沒有嫁出去,她還是天天上班靠一份薪金活自己,林士香,張愛玲說的:男朋友多有什麼用?一不能結婚,二不能贍養。你怎麼也變得這麼俗氣。」
林冷笑,「你打算打救白雪公主?穿白的人往往距離純潔很遠。你以為她這幾十年是怎麼過的?做尼姑 ?OK,我知道她樣子美,但是長久打算,老婆是老婆,外邊的女人是另外一回事,怎麼可能玩上了身!」
我沒有玩任思龍,我連手也沒有碰過她,但是沒有人會相信,林士香也不相信,沒有男人會笨得嘗不到甜頭就喊離婚的。
「不過她辭了職,你就不必辭了。」林士香說,「揚名,你也是個有頭有臉的人物。」
林士香笑,「我勸你安撫施陳美眷,否則她招待記者,或是寫篇自白書到明報週刊,你吃不消兜著走!」
我說:「林士香,請你滾出我的辦公室。」
他走了。
美眷的表哥來找我說話。
他在我的客廳中抽煙。慢慢吸進一口,慢慢呼出去。
客斤亂得驚人,我叫瑪莉替我找鐘點工人,下午才來上工。
我等表哥開口。
他終於按熄了煙,一切家電視劇的節奏,他說:「如果我追不到任思龍,你也不會追到。」
「我只是愛她。」我說,「我與你的分別是,你一心一意只想把她追到手,而我沒有,我之所以要離婚,是因為有妻兒的男人沒有資格愛別人。」
「好偉大!」他諷刺的說,「不愧為愛的真 諦!」@
「我不怪你不相信,」我說,「連我自己也不_ 相信,這一切都像做夢。」
「只不過你做的是春秋美夢,美眷做的卻是噩夢!」
「你只是妨忌,因為我有勇氣追求理想,而你沒有。你只肯用茶餘飯後的時間來談戀愛。」
「你確然不同,」表哥說,「拜倫說過,愛情對女人才是生命的全部。你是男人,你不覺得自己有點可笑?」
「在你眼中或許,但是各人對生活的要求是不一樣的,你是來勸我呢?還是來恥笑我?」
「我佩服你。」表哥說,「這到底是愚昧呢,還是大智大勇?」
「讓我一個人想仔細吧。」我說。
「你瘦了很多。」他說,「揚名,你要當心自己。」
「是。」我不是不知道他的好意。
「美眷的父母要見你。」他說,「明天上午十時。」
「我會去。你放心。」
「我自然放心,我有什麼不放心的?」表哥笑一笑,「揚名,你太愚蠢了。」他長長歎了一口氣。
「我知道,現在世界上再也找不到浪漫的傻子。」
我站起來送客。
表哥走後,鐘點女工來了,我給她錢,叫她去買點食物罐頭、牛奶汽水。
我說:「買點花,不論什麼。」想一想,「再買一隻花瓶。顏色素點的。」很久沒插花了。
女傭點點頭,下樓。
我躲在書房中改劇本,看很久,都不能集中精神,女傭敲門進來說:「先生,收拾好了。」
「你走吧。」我說。看看鐘,已是黃昏。
她把茶拿進來。然後離去。
我踱出客廳,可不是,什麼都收拾過了,清清爽爽,茶几放著一隻奶白色瓶子,裡面插著一大把薑花。薑花,女傭買了這種花。
忽然之間,我想到那日任思龍家中的薑花,思念之情無以復加,不能控制。
我衝出家門口,開車往石澳駛去,那條路難走得很,飛弛過一個彎又一個 彎,終於來到她的家,我用力敲門,她不在家,走到屋子面前的大玻璃張望,客廳中一片沉靜,那只孤獨的鴿子在我頭頂飛翔。看仔細了,雪雪白,不帶一根雜毛。
我回到屋門前去坐著,等一等吧,她的車子在停車場,她一定沒有走遠。
剛在這麼想,她回來了。拿著潛水衣與眼鏡,全身濕,美發垂在胸前。見到她我有一種痛苦的快樂。我不能忘記我付出的代價。
「任思龍,」我說,「我來看你。」
她的神色如常,她的喜怒哀樂並不能真正的看到。
「你沒有看門上的字條?」她問。
「哪裡?」
她隨手撕下遞給我。一張小小白只上面耳著:
「我去游泳,請稍候。」
任思龍打開門,一邊說:「我知道你總是要來的,而且一定不會先打電話,你就是那種人,所以留個字條。」
我聽出她的話裡的意思,所以喉嚨中像是塞了一團東西,說不出話來。
我靜靜的在她陰涼的客廳中坐下。
她看著我,目光是炙熱的。
我們對坐很長的一段時間,她的目光融化我的心。
我問:「多久了?你曉得我有多久了?」
她沒有回答。
我聽到那些鯉魚浮在水面,嗒嗒吸氣的聲音。
屋子裡這麼靜這麼暗,我除了她的目光什麼也沒看到。
我說:「我在辦離婚。明天去簽字分居。」
她很留意地在聽,我知道她是在聽,但是她什麼也不說。
我說:「也許只是為了我自己。」
她抬起眼。
「我願意做這個千古罪人。」我說,「我不會連累你。」
我想我的話已經說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