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思龍,一層房子不能算是小禮物,你是付出代價來的。」
「什麼代價?」她反問,「你想控訴什麼?」
「為什麼騙我?」我問他,「你什麼都沒有告訴我。」
「有這種必要嗎?你真對我的一生有偌大的興趣?我打算把三歲開始的事情都告訴你。或者你對我的期望太高,你不是認為我仍然是個處女吧?」
我默默忍受著地一貫的作風與口吻。
她知道我愛她,而我實在是愛她。
我沒有言語。
過一會兒我說:「你應該告訴我的。」
「好好好,我現在說給你聽,我與這位何先生同居三個月,他送這層房子給我。這的確是一個禮物,我的確也付出代價。現在你知道了,快樂嗎?」
「他愛你嗎?」
「不。」
「你愛他嗎?」
「不。」
「沒想到你也是一個做生意的女人。」
「每個人都有個代價。」她輕描淡寫的說。
「那麼我呢?我又佔什麼樣的地位?」我悲哀的問。
她不出聲,眼睛看天花板,隔一會兒索性閉上了。
「我們是相愛的,是不是?」
「揚名,不要問太多的問題,好不好?」
「可是你有沒有愛過我?」
她沒有作答。
「一刻也沒有?」我問。
「有。」她說,「有的。」
我很寬慰。因此而哭了。我與思龍的關係……我永遠是被動的弱者。母親說得對,我從小便是個淌眼抹淚的人。
思龍說:「但是,揚名,我們還有什麼好後悔的?我們有很快樂的時刻,你記不記得?」
「是。每一次見到你,我都是快樂的,我的心劇跳,神經緊張,只是我開頭不懂得那是愛,我只知道我害怕見你——思龍,那真是我一生人當中最美妙的時刻,我是絲毫不後悔的。」
思龍說:「揚名,你待我甚厚,你把一切都給了我。」
「我給你什麼?」我茫然的問,「房子?皮裘?我看不見。」
「沒有其他的男人肯為我犧牲這麼多。」
我明白過來,「所以你要報你的知遇之恩?」
「揚名,你知道我愛你。」她說,「這點你不可以對我發生懷疑。」
我也記得我們真正相愛的日子,她的白衣服,她的驕傲,她看到我時暖昧的神情。我們曾經相愛過,雖然現在一切已成過去,不過火花閃爍之後,印象常存,我死而無憾。
好吧,說我沒出息吧,控訴我,但是我沒有後悔,我真正愛過了。沒有嘗過蜜之滋味的人,永遠不會明白,說與他們聽,他們也不知道。
思龍低聲向:「揚名,一切都完了,是不是?」
我點點頭。
她黯然。
「我真的想過結婚。」我說。
「是為了我的過去?」她問。她從來未曾這麼溫馴過。
「不。」我說,「因為我們之間有永恆的矛盾。我們的環境背景思想太不一樣,思龍,你知道我們無法在一起生活一輩子。我也不可能養活你。」
「抱歉,我沒有遷就你。」她的聲音很沙啞。
「沒關係。思龍,我也不配叫你遷就的。我又不能叫你專心坐在家中生孩子,一切是我的不力。」
「但是我們在一起曾經快樂過。」
我把頭枕在她的手臂上,「思龍,把你的故事告訴我。」
「你要知道什麼部分?」她溫柔的問。
「你小時候,你的戀愛,一切一切。」
「我讀中學時虛榮心就重,」她輕聲道,「站在街上等公路車,就問我自己,為什麼有人可以坐勞斯萊斯。一個女孩子如果有這種想法,而她的五官身材又長得不錯,總有機會得到她想的一切。」
「於是你遇見姓何的人。」
「是的。他供給我一切,他喜歡我,他甚至讓我到哈佛去念商業管理。但是他沒有給我愛。在這十年——」
「你說是三個月。」
「你相信只有三個月?」
我歎息,「思龍,我相信你說的一切。」
「但是他沒有給我愛。連欺騙的應允也沒有。」思龍說。
「你現在仍有見他?」我問。
「見到也只像陌路人。」
「你從來沒有愛過他?」
「開玩笑?當然我愛他。十年。」她說,「我這個人是他創造的。我的刻薄直接鋒利,全部是他的翻版,只是翻得不大好。」她啞然失笑。
「現在呢?還愛他?」
「我倒希望愛他,那麼精神有寄托。愛與恨都是好的,」她顯得無可奈何,「除此之外,也只有工作了,時間總要打發,我們太可憐,竟要把寶貴的時間打發掉。」
「我們……就這麼完了?」
「我想是,揚名,你呢?」
「我想與你在一起一輩子。」我說,「我愛你。」
「可是揚名,我們有過很多愉快的時間,對我來說,一生人如果有一次這樣的機會,已經足夠,我們有什麼遺憾?」
「思龍,你對感情的要求,就止於此?」
「揚名,我不懂得如何要求,」她說,「我一生的生活中沒有任何長久的經驗,你叫我怎麼做才對?」
「你總要結婚的。」我說。
「為什麼一定結婚?」思龍問。
「年紀大了,有個伴。」我答。
「就為了一個伴?」她詫異的問。
「是。就為了伴。」我現實的答。
「兩個七十歲的人對著坐——你覺得很好?」思龍問,「揚名!你還不至於那樣吧。」
「思龍,居移體,養移氣,你與我是兩個世界裡的人。告訴我,你七十歲的時候會怎麼做?」
「看書,睡覺,養貓,等死。」她蒼白而嚮往,「死。」
「你不怕?」
「怕什麼?死,當然是怕的。」
「不,不怕一個人寂寞?」
「但是我一生人都慣性地寂寞,你幾時見過我聯群結黨地享樂過?我不喜歡人,我從來不想討好他們,現在我致力於不想得罪他們,可是你看,還是有人找了私家偵探來查根究底。他們不肯放過我。」思龍說。
「現在你打算做什麼?」我說。
「忘記這個世界,也讓這個世界忘記我。」思龍笑,「應該不會難吧,世界忘記我,頂多只需要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