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答道:「是呀,我也不相信。」
還懂得自嘲,不簡單。
「你到我們這個都會落腳,有多久了?」
叫晨曦的女郎側頭想了一想,「共三百多個日夜。」
「呵,差不多一年。」
晨曦點點頭。
「你有無職業?」
「我是一名資料搜集員。」
她看上去一點兒也不像,日朗又一次詫異。
日朗忽然聽到肚子咕嚕嚕響,「我餓了。」這是人類千古大事。
她同晨曦說:「吃吧,我來請客。」
晨曦嫣然一笑,「你真是個好人,好人總要有好報,你可以告訴我,你有什麼願望?」
日朗「嗤」一聲笑出來,這個女孩,醉了就是醉了,自身難保,口吻還似神仙妃子,敢情是要賞焦日朗三個願望呢。
日朗搖頭,「我沒有願望。」
「每個人都有願望。」
「讓我這樣說,我沒有不能靠自己雙手不能實現的願望。」日朗挺挺胸膛。
晨曦鼓掌。
老莊為她們送上三文治。
晨曦說:「我佩服你,晚霞。」
日朗邊笑邊吃,「我不叫晚霞,我的真姓名是焦日朗。」
「你真的沒有願望?」
日朗笑笑,「怎麼沒有?我希望我的軀體可以回復到十七八歲那樣的水準與狀況。」
晨曦一聽,非常抱歉,「呵,我做不到那樣,據我所知,只有紫微星人擅長調校地球人的生理時鐘。」
日朗抬起頭,「你說什麼?」
晨曦笑道:「你得挑選另外一個願望。」
日朗沒好氣,「為何對我厚愛?」
「因為你厚待失意人。」
「你算失意?」日朗忍不住笑,「你看上去比我得意多了。」日朗接著歎口氣,「許許多多傷心的晚上,我對生活已失去勇氣,巴不得第二天早上不用起來,就此息勞歸主。」
「這不是真的。」
日朗說下去:「比這個更壞的是,在白天也有熬不下去的時候。我有一個朋友最愛跑到角落掩著面孔痛哭,一邊同自己說:『這不是真的,這不是真的,這只是一個噩夢,我會醒來,醒的時候,我會發覺我只有二十二歲,受父母鍾愛,無憂無慮。』」
晨曦聳然動容,「呵,那麼壞?」
真滑稽。
變成焦日朗同陌生人傾訴個不停,苦水不住倒出來。
晨曦躊躇,「我也不能使你快樂。」
「哎喲,不行就算了,」日朗安慰她,「來,我送你回家。」
這時,酒館中的客人已陸續多起來。
有人叫:「日朗,日朗。」
日朗回頭一看,那是她的現役男友岑介仁,正與三五個豬朋狗友在共度歡樂時光。
晨曦問:「那是你的異性伴侶?」
一般人稱男朋友。
「可以說是。」
「你要不要過去?」
「不急,你怎麼樣,好過一點兒沒有?」
「謝謝你陪我聊天散心,可是這一類痛苦不會立時立刻消散,不,我並無好過一點兒。」
她是一個通透的美女。
日朗不禁好奇起來,「你那得不到的愛,是個怎麼樣的人?」
「如果有時間,我一定告訴你。」
那邊又有人叫:「日——朗——」
日朗歉意地說:「我過去一下。」
「請便。」
日朗走到岑介仁的桌子前,臉一沉,「鬼叫鬼叫,幹什麼?」
與岑介仁在一起的有陳劍雄、伍俊榮、梁偉明及鄭小雄,全是專業人士,形容得俗一點,也就是都會中一般丈母娘心目中的乘龍快婿。
他們立刻替日朗拉椅子叫飲料,小陳即時問:「那女孩是誰?」
小梁加把嘴:「介紹給我們。」
「公平競爭。」那是小鄭。
「從沒見過那樣的美女。」
「秀髮如雲就是拿來形容她的吧?」
「雙目似寒星。」
日朗感慨,什麼內在美,有個鬼用,人看人,不看皮相看什麼?誰還帶著透視鏡去鑽研別人的五臟六腑。
「好好好,」日朗揚起手,「我來介紹。」
眾年輕才俊歡呼一聲,轉過頭去,又失望地嗚嘩。
她走了。
晨曦不知在何時離去。
連日朗都覺得捨不得。
她撇下那班男生到門口去找人,發覺正下雨,天已經漆黑,滿街是霓虹燈五光十色的反映,伊人全無蹤影。
蠻冷的,日朗瑟縮著,雙臂抱在胸前,站在街角發呆。
身後傳來岑介仁的聲音:「想回家?」
日朗看手錶,已經晚上七點多,不知不覺,已經耽擱了這些時候。
是該回家了。
岑介仁說:「稍後我打電話給你。」
日朗只向他擺擺手,便往停車場走去。
她已與岑介仁走近尾聲。
話不投機半句多。
他仍然關心她,她也是,但是兩人已不能好好坐下來談正經事,一觸即發,不可收拾。
她覺得他惡俗,他覺得她不切實際。
像「你舅媽是政府裡金融司跟前的紅人,那麼大的廟在自己家跟前你都不進去燒支香,她老人家略露些口風我們足可吃三年,她請你吃飯你為什麼不去?」
日朗真發愁。
她又一次所托非人,他也是。
坐在舅母面前,她很想幫男朋友這個忙,譬如說,問一下,此刻可否入英鎊呢,抑或,利率有上升可能……
但是,怎麼都開不了口。
連舅母問,「日朗你好像有話要說」,她都只會顧左右而言他道,「舅母明年會到歐洲去吧?」
日朗知道岑介仁恨惡她這一點。
好像處處與他作對似的。
她跟過他陪客戶到溫哥華看房子,那一整個星期,寢食不安。
終於一吐為快:「岑,讀那麼多書,拿到專業資格,堂堂建築師,需要那樣低聲下氣,陪客人一直陪到洗手間裡去嗎?」
岑介仁聽到那樣的查詢,不禁呆住,自那一刻開始,他知道原來他們仍是陌路人。
他嘗試解釋:「日朗,城內起碼有一萬幾千個建築師,統統有專業資格證書,可是什麼人在工務局呆一輩子,什麼人揚萬立名,就是靠生意頭腦了。」
日朗猶自不服,「頭腦,還是手段?」她就是這點討厭,這點笨。
果然,岑介仁把臉拉下來,「這些細節我無暇分析,總而言之,在商言商,我個人開銷零用,我父母生養死葬,都是錢,將來結了婚,我不願妻子再在辦公室低聲下氣侍候上司同事。還有,我的子女要送到國際學校,這一切費用,都得靠我屈躬卑膝去賺回來,誰叫我是男人,誰叫我天生覺得男人應當負起這種責任。任何髒工作都得有人做,我不做,難道叫老的做,小的做,難道叫女人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