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得很正經,好像在說一張椅子的大小尺寸。
我淡淡的答:"所有女孩子的腰都很細。"
他看我。"但是你喜歡白色,你有長而直的黑髮,我想你不只是所有的女孩子。"
"有什麼用?"我挑釁的問。
他喝了一口茶,我喝了一口酒。多麼滑稽,坐在一個陌生男人的家裡,談這些毫不相關的話,也許他覺得新鮮得很,通常的女人都不肯這樣做,肯這樣做的女人又都是舞女吧女酒女。
忽然之間我覺得我在糟蹋自己。
但是我好好的保養著身體,又為了誰呢?
我再喝了一口酒。
我有點酒意了。當我有的時候,我整個人有點鈍鈍的,很不在乎一切。我把頭靠在這個人的手臂上。我又回到以前的日子了。(他把頭靠在我的手臂上,我撥起他的頭髮,他的額角是寬廣的,我喜歡他的額角。)
"你在想什麼?"
我搖搖頭。我坐著的這張沙發很舒服,但是我情願要我以前那張帆布矮椅子。我總忘不了過去。
我是一個沒有現在的人,等現在變成過去了,我又再懷念過去,我就是這樣的一個人。
他問我想什麼,我怎麼能告訴他我在想什麼?
他不會明白,他才認識我幾天,他不會明白。
"我希望我可以與你這樣坐在一起,到永遠。"他笑了,笑得很孩子氣。
那邊放著他妻子的照片,與他的子女合拍的。
我沒有什麼勝利的感覺。這種好聽的話,開頭的時候很動聽,過了一陣子會令我不置信,但是再聽下去,我會真的相信,我始終是一個天真的人。
於是我說:"我的記性極好,你所講的每一句話,我都記得一清二楚。如果你沒有意思說,請你不要說。"
"你真的有那麼好的記性?"他問。
"是的。"我答,"我以前的男朋友做過什麼,我都記得。"
"你一定愛他。"他牽牽嘴角。
"我很容易愛上一個人,只要那個人稍微對我好一點。"
"你會愛我?"他問。
"愛你是我的事情,與你無關,你不必為了我愛你而抱歉什麼,或是還給我什麼,問什麼!"
"但是我至少應該知道。"他辯道。
"你應該知道。"
他抱住了我,我躺在他的臂膀下。難道我又不想一輩子躺在他臂膀下?我想我是要的。只不過我說不出口。他只是我借來的快樂。
但是我很高興。一切快樂對我來說,都是額外的賞賜,我應該感激。
我說:"你有一個很暖的身體。"
他吻我的額頭。
我知道我在做什麼,就因為我知道我在做什麼,所以我特別的可憐我自己。我抱著他,像一個女人抱一個男人,他對我,像一個男人對一個男人。我很平靜,因為喝了一點酒吧,即使沒有酒,我也還是平靜的。
書房很暗。他脫了襯衫。他的身體是陌生的,他握住了我的手,我喜歡他握住我的手,彷彿我們是朋友。他的臉很漂亮,他的唇柔軟,他的鬚根擦在我的臉上。他的手錶在我手臂上劃了一道紅痕。
他說對不起。當他除下手錶的時候,我看到他無名指上的婚戒閃閃生光。它是一隻漂亮的戒指,一圈白金,刻著細緻的花紋,說不定戒指裡圈還有他妻子的名字,但是這又有什麼意思呢?
一隻戒指,我沉默了。忽然之間,我不再相信任何一個男人。他的妻子大概在想念他,他的孩子大概在問:"我們見時回家見爸爸?"但他與我擠在一張沙發裡。
我沒有罪惡感。
有罪的人應該是他,所以他一直掛在嘴邊,說:"我愛我的家庭,我愛我的家庭。"他很聰明,但是,他沒有聰明到可以騙到自己。
我的動作有點迷糊,酒,不過我腦子是清醒的。
我拖得他很緊很緊。
然後我與他走到一間小小的睡房去。一張很細緻的床,鋪著白色小藍花的床單,兩隻小小的藍色枕頭,我只覺得疲倦,要好好的睡一覺,我倒在床上,他躺在我旁邊。我笑了,我笑得傻傻的。
我覺得我在做一件錯事,一件錯事,不過做與不做,我都是會後悔的。
我枕在他手臂上睡著的。
當我醒來時,我覺得頭痛。
我實在是喝得太多了。
我怎可以喝這麼多的威士忌?
我睜開眼睛,是的,我還躺在他家裡,這一張小床,藍色的枕頭,藍色的床單,我身上蓋著一張淺藍的毯子,冷氣很涼。我的頭仍然枕在他手臂上。他另一隻手在我胸前。
我呆呆的看著他的手。他的手在我胸前,我從來不知道我的皮膚有這麼白。他的膚色是微棕的,手指上那只婚戒閃著冷冷的光。
我呆了很久很久。
我想哭,但是流不出眼淚,我想笑,這又有什麼可笑呢?
床地下放著他脫下的手錶,我抬起來看了一看,嚇一跳,晚上八點了。我睡了那麼久?
這是客房吧?我靠起身來。
他也醒了,但是他沒有說什麼。他抱住我的頭,吻了我幾下,將我抱在他懷裡。我笑了一笑。
我自覺笑得很蒼白。
"你餓嗎?"他問。聲音很低很低。
我搖搖頭。
"你為什麼這麼寂寞?"他微笑的問,"為什麼不高興?"
我低下了眼。"這是誰的房間?"
"客房。"
我點頭。"我要走了。"我還留下做什麼呢?
"陪我。"他專橫的說。
他的手臂緊緊的壓在我臂膀上,我下不了床。
我轉過了頭,我對自己有慚愧的感覺。我做了,又怎樣呢?這些日子來,我一直規規矩矩。但是我發覺規矩沒有使我獲得什麼,於是我又嘗試糟蹋自己,但是我又得到什麼?
"我真的要走了。"我低聲說。
"如果你走了,我會覺得冷,別走。"他也低聲說。
我應該冷冷的叫他蓋多幾條毯子。但是我沒有那麼說,我是一個女人。我喜歡聽這樣的話。我覺得有點傷心,又有一點開心,我決定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