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他們的客人?"他問。
"是。"我點點頭,"美寧是我同學。"
"如果你喜歡,可以過來游泳,歡迎。"
我笑了,他真是體貼的一個人。我點點頭。
他把我送到門口,我自己過去了。
(八)
美寧問我:"我的天,你一早到什麼地方去了?我們以為你蕩失了馬路呢。"
"不會,我自己走走而已。"不知道為什麼,我沒把認識沈先生的事情告訴她。
她哥哥坐在一旁看著我,把我看得十分不自然。
我不喜歡這種眼光,好像我住在他們家,我的舉止就像一個犯人似的受限制,我是一個多心的人,我不喜歡他們這樣做。
我想我再住幾天就打算走了。
美寧說:"你既然來了,就該到處走走,別把自己關在房子裡,南東部都是好玩的地方,要不要我陪你去?"她問。
"不用了。"我說,"我是一個乏味的人,哪裡都沒興趣。"
美寧的哥哥忽然搭一句腔,他說:"恐怕謝小姐嫌我們兩個乏味吧?"
他自以為幽默,我可受不了,我沉了沉臉,我說:"言重了,美寧是我十數年的老朋友。我怎麼會嫌她?"
這種人不會說話,偏偏比人說得多,聽都聽煩人,真正雖無過犯,言語無味,面月可惜,好好的一個假期,叫他在這裡,給糟蹋掉了。
在他還要說話之前,我逃了上樓休息。
我想搬出去住。
美寧追上來,她說:"你不高興了?"
"我本來就沒高興過,我有什麼可值得高興?"
"活在這世界上,就值得高興。"美寧說,"振作起來。"
"我沒有這種感覺,我爬得越用力,摔得越發重,索性不動,也無所謂。"
"這種態度是不對的。"
"美寧,勸我沒用,我是無藥可救的人了。"
"心病還需心藥醫。"她文謅謅的說。
"也許是的。"我說。
"算了,你既然不愛見人,不愛走動,就隨你好了。"
"謝謝,美寧。"我真正如蒙大赦似的。
"別謝我。"美寧說,"我是怕你逃走,你以為我不曉得你的心思?再勉強你,你就一走了之。"
我的臉紅了。
她猜到了我的心意,我實在不好再說什麼。
(九)
那天傍晚,我坐在門口的石階上,有一個人走了過來。
我自然的抬起頭,是美寧的鄰居,讓我坐車兜過風的那一位。
我向他苦笑一下。
他在我身邊坐了下來,沒有說話,皺著眉頭看著落陽。
我也不知道說些什麼才好。他似乎剛從外面回來,額角上有汗,一身白,這樣的白褲子隨意坐在石階上,真是可惜,但是他不在乎。
過了很久,他問:"無聊?"
我點點頭。
他笑了。"你的男朋友呢?"
"我沒有男朋友。"我依然沒抬眼睛。
他不響了,依然看著那塊草地。有一大群白鴿朝著我們飛過來,忽然兜了一個圈子又朝那邊飛去了。景色怡人。然而我的興致,說什麼還是提不起來。
"你一個人?"他又問。
"是。
"你要不要過來喝一杯東西?"他看著我問。
我聳聳肩,他開始對我同情了,可憐我一個人這麼寂寞,沒有可以做的事情。我不要人同情我。
我想轉頭回屋子裡去,但是回屋子裡又有什麼可做的?我已經睡得太多了,又看完了所有的小說。
還是跟他去喝一杯東西吧,在這個時候,我還真的需要同情,不說假的。
於是我懶洋洋的站起來,我說:"好的。"
他笑了,他走過來,我跟在他後面,他與美寧恰巧住在隔壁。太近了,我還算有點運氣,還有一杯冷飲可以喝,他的客廳與書房我都來過了,那張照片仍然放在書桌上,他的妻子與兩個孩子。
我拿起了照片,看了很久。他的妻子是個美麗的女子,三十歲左右,五官無懈可擊。而我呢?我無意將自己比別的女人,但是我一直覺得自己差勁,頭髮沒有修已經好幾個月了,紮著兩條辮子,毛巾衫,粗布褲,一身汗。
我放下了照片框子,那道銀邊上都是我的指紋,我想我又做下尷尬的事了。
主人捧著兩杯酒出來。
"你能不能喝?"他問,"怕醉不要勉強。"
我說:"我可以喝,那是什麼?薄荷?"
"是的。"他遞過來。
"我不喜歡薄荷。"我說,"另外一杯是什麼?"
"威士忌加冰。"他略略有點訝異。"你要這一杯?"
"是。"我接了過來。
"好,你就喝這杯好了,反正冰比什麼都多。"
我喝了一口。"我把手指印在照片框上了。"
"沒有關係。"他微笑。
"我是闖禍胚,到別人家定打破杯子什麼的。"
他真的笑了,他坐下來。"你在看這張照片?"
"是的。"我有點不好意思,亂看別人的東西,算什麼?
"我的妻子。"他說:"與我的孩子。"
"我知道。
"我一個人在這裡,他們在外國。"他說。
"我知道,美寧說過的。"我說,"你一個人在家。
我喝了一口威士忌加冰,威士忌的份量剛剛好。他的妻子,她在外國,他在這裡記念她,她生日,他會記得,她生病,他會擔心,因為他是她的丈夫。我呢?我心裡的無聊漸漸散去,但是新的恐懼充滿了我的心。
我連忙大大的喝了口酒,定一定神,差點嗆了起來。
"怎麼了?"他問我。
我搖搖頭。"沒有什麼。"
我跌坐在椅子上。當我老了怎麼辦?現在距離我老還有很多日子,但我始終還是會老下來的。到時怎麼辦?儘管每一個人都安慰我,告訴我還會有很多機會,但是我真的懷疑,也許當我雞皮鶴髮的時候,我還是一個人坐在空屋子裡喝威士忌加冰。別的女人總是兒孫繞膝,安度晚年了。我暗暗的歎出一口氣。
"你在想什麼?"他探頭過來問。
"先生,你永遠不會知道一個女人的恐懼。"我坦白的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