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了。"叫我沈鈞,我不是先生。而且你有多大,你有什麼恐懼?你只是孩子。"
我幾乎尖叫起來。"我?孩子?我二十二歲了。"
"看,二個二歲難道不是孩子?"他笑。
"我不但不是孩子,而且人生經驗豐富,失戀多次。"
他凝視我,"真的?"
"真的。"我垂下了我的眼睛。
"你是一個特別的女孩子。"他說。
"因為我不好看?沒有打扮?"我說,"是的,如果你是這樣的意思,那麼你說我特別,是對的。"
"不是這樣,你是一個漂亮的女孩子。"他極之誠懇的說。
我看著他。
我的感覺是奇異的,他說我漂亮,一個陌生的男人,說我漂亮,他又是別人的丈夫。做丈夫的可以稱讚別的女人漂亮嗎?如果他當我是孩子,是可以的,但我又不是孩子。
不過他說得那麼誠懇,而且又從來沒有誰這樣稱讚過我,我的眼眶漸漸冒上了淚水,我一定是發神經了,無端端的想哭。
我又喝了一口酒。
一定是這杯酒。我想,一定是它。我空著肚子喝,所以酒意特別厲害。不過我有自信我不會醉。
他說:"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謝。"我說,"我姓謝。"
他點頭。我看住他的臉,他長得很好看。三十一或是三十二。他常常穿白色。但這又有什麼用?他是別人的丈夫。如果他是獨身的,我或者又可以消磨一年,兩年,誰知道呢?也許是一輩子。偏偏他是別人的丈夫。
然後我想到美寧的哥哥。
如果他有一半像我對面的人,情形就兩樣了,我運氣不好。我又暗暗的吁出一口氣,運氣太不好了。
"你很沉默。"他說。
"絕不。"我微笑,"我說起話會把你吵死。"
"不會。你說的話,總共還不到十句。你在想什麼?"
我的臉紅了。怎麼可以告訴他?
他笑。"不告訴我?讓我一生都不曉得?"
我放下杯子,我說,"我要回去了。"
不回去幹什麼?坐在別人的家裡,可以聊多久?我轉身走出他書房的落地長窗,走到游泳池旁,向他擺擺手,我跳過了矮柵。
(十)
美寧已經回來了。我看到她有點高興,至少我有一個談話的人了。"美寧!"我叫她。
"你到什麼地方去了?天天失蹤。"
"沒有,我自己到處亂跑。"我說:"別替我擔心。"
"你這個人!"她搖搖頭,"別以為治安比較好就可以亂走的,走錯了地方,你知道滋味。"
我想我可沒有走錯地方,我只是在隔壁而已。
於是我向她扮一個鬼臉,美寧瞪著我冷笑一下。
"你倒是很輕鬆啊,但願你天天如此!"她譏諷的說。
我不介意,她當然應該不開心,她存心介紹哥哥給我,我拒絕得一點餘地都沒有,給她說上幾句,似乎也蠻應該。她見我沒出聲,也就軟下來了。
"今天晚上你很好。"她說。
"謝謝。"我微笑。
"不管怎樣,"她說,"我是希望你快樂的。"
我低下頭。"多麼苛求,希望我快樂,你知道像我這種人--很難真正的快樂起來。"
"快樂是在乎自己的,"美寧歎一口氣,"你怎麼至今還不明白?如果你一直倚靠別人,那結局是可以預測的,而且有誰吃得消?一天二十四小時都是空閒?"
"好了好了,"我推她一下,"我又沒礙著你什麼,怎麼樣生活,是我自己的事。"
"但是你不快樂。"美寧堅持著。
"胡說,我不是頂快樂?"我白她一眼。
"你心裡呢?"她凶狠的問道,"你心裡呢?"
我不答。
"嘿!"美寧很得意的坐在我對面。
我凝視她,我心裡想:難道我與你的哥哥結了婚,我就快樂了?不見得。安定的生活之後,也是永恆的無聊,我不適宜做那樣一個男人的妻子,我會害他。
我不響。
我說:"這裡夏天,有永遠消耗不盡的太陽。"
"所有的夏天都是一樣。"美寧說。
"我知道,"我說,"但是現在已經六點半了,你看太陽。"
"只有你才有那種渡日如年的感覺。"美寧說。
電話鈴響了。
我看著自己的手,不出聲。這裡的電話,沒有意思,不會是我的電話。
但是,美寧忽然之間一臉詫異的抬起了頭。
"謝小姐?"
我也抬起了頭。
她把話筒給我,我接過了。
誰?我想,"喂?"我問,"誰?"
"你對面的那個先生。"他笑道,"怎麼?"
"啊。"我呆住了,"你?"
"是我,我今天晚上想請你出去吃飯,車子隔半小時在門口等你,怎麼樣?"
"半個小時以後?"我問。
"是"
美寧在一旁問:"誰?是誰?"她一臉的狐疑。
我只想了五秒鐘,我答:"好的。"
"謝謝。"他掛斷了電話。
我放下電話,手猶自在話筒上,我愣著。然後我轉過頭,管它呢,有得開心,一開心了再說,誰還想明天,或是明天以後的事?
我告訴美寧:"我要出去跟一個朋友晚飯。"
美寧還是一個字:"誰?"
我笑。"現在沒有時間,回來我一定告訴你。"
"喂!你這個人瘋了?"美寧跳起來。
"沒事的!"我衝上樓去,我只剩下二十五分鐘了。
我回到房間拉開衣櫃,我又提醒自己,我問我自己:"你真知道在做什麼?即使只有一個夏天?"我關上了衣櫃,在床沿坐了下來。這個夏天之後呢?這是沒有結果的事。他的妻子帶著孩子到外國去了,他有點悶,我有點寂寞,他請我吃飯,我應該去!我真應該去?
我是這樣的寂寞。我沒有想到明天以後的事情,我再一次這麼想,只要可以解去今天的二十四小時的寂寞,我已經很滿足了,於是我走進浴室,開了龍頭淋浴,洗頭。
等我裹著毛巾出來,美寧坐在我的床上。
我換上了我帶來的惟一裙子。頭髮還是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