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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5 頁

 

  「家明——」我的眉頭緊緊的皺著。

  「我以為你一直是知道的。」他說:「我走了。」

  我褪下戒指,「你還要嗎?」我遞給他。

  他接過,「戒指還是暖的。」他套在尾指上。

  「對不起,我一直不知道,幸虧不知道。」我說:「但是我很感激你。」我看著他漂亮的臉。

  他的手在我的脖子上,漸漸扼著我,像是要把我扼死,我沒有推開他,我看著他。

  「我要走了。」他放下手。

  「祝你考試成功,祝你在外國生活愉快。」我的聲音也低下來。

  「謝謝你,你真是好老師。」他說。

  「家明。」我歎氣,「好好用心考試,還有慧中,記得她是你的同學。」

  「我明白了,你要我忘記你嗎?」他傻氣的問。

  「並不。」我說:「如果你可以忘記,便忘記,要記得的話,便記得。不要特別為我做什麼,我只是你的老師,記住。」

  他走了,不是不帶著怒意的。而我竟一直不知道。

  竟是我。

  臨走

  我收拾行李,在數大衣,兩個阿嫂每人一件,媽媽一件,自己若幹件,又買了很多帽子。東西都堆在床上,房間一旦收拾空了,有種茫然的感覺。房間要塞滿東西,櫃上要有衣箱,架上要有書本.牆上要有招貼,亂七八糟,還得放幾隻空杯子——喝過的,但是沒有空洗。此刻都沒有了。

  我坐在一張籐椅子裡,點著煙,慢慢的吸著。人來了,人去了。幾年功夫如轉眼一般,怎麼說呢。我沉默的吸看煙。

  有點冷,我穿了毛衣。飛機票訂在明天,明天可以到倫敦了。真是靜,窗外樹葉「沙沙」的響著,不斷的搖下來,搖下來。

  我微笑,我倒是很享受的,這樣的下午。沒有來瞎聊天的人,沒有功課了,沒有忙的事了。文憑穩穩妥妥的鎖在箱子裡。我要回家了。

  有人在敲玻璃窗。

  我轉過頭,「誰?」我問。

  那個男孩子在窗外微笑,我看清楚,放下煙,「嘉利?」我問:「是嘉利嗎?」

  他笑了。姜紅色的發發,姜紅色的雀斑,一個嬰兒面孔。

  「你?」我跑去開門,「你怎麼來了?」

  他笑嘻嘻的,手放在口袋裡。我忍不住也笑了,他們總有一股這樣的喜氣洋洋。

  「你怎麼來了?」我驚奇的問。

  「聽說你明早走了。」他說。

  「是呀。」我說:「再也不回來了。」

  「所以我來瞧瞧你。」他說。

  「啊?」我覺得奇怪。

  「你不叫我進來坐?」他在門口說。

  「真對不起。」我道歉說:「進來吧。」

  他問:「你在收拾東西?」打量了一下。

  「不,」我微笑,「我在把箱子裡的東西取出來,讓它們鬆鬆氣。

  他說:「我早聽人家說你很厲害的,果然就被罵了。」

  我再微笑,「這算罵嗎?」

  他並不生氣。他只是一個孩子,笑嘻嘻的坐在我方才坐過的籐椅裡。他看了煙灰缸,他說:「我不知道你是抽煙的。」他那種天真,那種蘭克郡口音真叫人忍不住笑。

  我反問:「你知道些什麼?」

  他把籐椅搖了搖,「我只知道你長得漂亮,當你走了,我會想念你。」

  我抬起頭來,「你會嗎?」

  他很堅決的說:「我會的。」

  「對我這麼好……」我說:「謝謝你。」

  「像你這樣的女孩子並不多,你知道。」

  我又笑了,「要喝一杯茶嗎?」我問他。

  他說:「好的,茶。」

  我轉頭還是笑,「最後的英國下午茶。」

  茶壺口哨一下子就叫了起來,我沖了一杯中國茶,一杯英國茶,遞給他,他自己放了兩顆方糖。這個男孩子,我認得他多年了,那時他讀一年級,我讀畢業班,很小的一個男孩子。我們學校開會,大家在一起,便介紹過一次,以後在校舍碰了面,總是點點頭。後來的幾年,也只限於點頭。只覺得他特別的乾淨,特別的整齊,而且功課據說很好。

  這裡人普遍都懶,所以見到個稍微有紋有路的,便相當有印象。他叫嘉利,或是加利,或是格裡,有什麼關係呢,就叫他嘉利吧。

  我捧著茶杯,看著他。他有金色的眼眉睫毛,在下午的陽光下金光閃閃,一個漂亮的男孩子。

  「你拿了一級榮譽?」他問。

  我點點頭。

  「很好。不是很多女子像你的。」

  我笑,「當然,她們比較亮。」

  「你才亮呢。」他說:「我喜歡你,我一直喜歡你的。你,很漂亮,常常穿得像個模特兒,但是功課好得不得了。」

  我有點難為情。「真的?早告訴我,好讓我改,你真言過其實了,怎麼會穿得像個模特兒呢?」

  「我不知道,總之你給我那種感覺。我喜歡你。」

  「謝謝你。」

  「你明天要走了,」他站起來在房間裡踱了一下子,「房間這樣空空的,我想,如果我不來看你,將永遠見不到你了,然後我去問人要了地址,我來了。我很高興你沒有出去,你在家。」

  窗外的樹葉「沙沙」響著,落得更勤。外國男孩子的一般感覺都很好,他們溫柔,雖然窮一點,但是感情豐富,姿態敏感。然而我運氣不好,沒碰到一個像樣的中國男人,中國男人是更好的,他們懂得「夜半風竹敲秋韻,萬聲千葉皆是恨」,只是我沒碰到個好的。

  「功課今年忙嗎?」我問。

  「可以過得去。」他說:「不要叫我走。」他動了動嘴角。

  他手臂上密密麻麻的是姜紅色的雀斑,然後是金色的汗毛。他們是很奇怪的一種人。他眼珠是淡綠的,多麼奇怪的顏色組合。

  我喝完了中國茶。

  太陽落下去了。我明天就要走了。還有很多瑣碎的事要做,可以禮貌的請他走,他必然是會走的,他們都很懂事,但是我不想,我從來不想令小男孩子失望。

  「你可有廿歲,嘉利?」

  「明年五月,我廿一歲。」他說。

  我微笑,側頭看著他。

  「你染了發?」他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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