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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6 頁

 

  「只是角落,要在太陽下才看得見,是一片紫籃。」

  「我喜歡你的頭髮,千萬不要弄它。」

  「我沒有啊。」我說。「真的沒有,因為悶才染的。」

  我沉默了一下子。他是誰?我為什麼一直要向他解釋?我的頭髮關他什麼事?我與他有什麼關係?我不明白。有時候我真是有點忘形的,因為寂寞,一有人說話,就覺得既緊張又忘形,簡直不對勁。

  「你要出去吃飯嗎?」我問:「我請你。」

  「還早。」他說:「我們還有很多時間,很多時間。」

  所以我們說話了,我與他同科,所以可以說的話極多,從同學說到教授,然後是功課,將來過去,他的童年,他一直埋怨同班的女孩子太幼稚太不可愛,發著很多牢騷。

  他懂得很多,英國文學沒有及格,根本不曉得狄更斯寫過一本「古玩店」,可是理科考得不錯。他說得很詳細,他唸書是為了求知,絕對不是為了將來文憑值多少。

  對白似乎是溫暖起來了。

  我又為他倒了一杯茶。他伸伸他的腿,他不是一個十分高的男孩子,穿著一雙籃球鞋。

  然而又怎麼樣呢?明天我將離開他的國家,不再回來了。

  想到這裡,有一絲喜悅,終於可以離開了,本來還以為會有一點哀傷,誰知卻一點也沒有。人大概都是無情無義的。

  本來要叫教授簽名留念,再一想太做作了,只好不做這種事,所以一點憑據也沒有,就這麼走了。

  嘉利注視我,「他們都說你與系主任有戀愛。」他說。

  「當然。」我說。「我那一級榮譽就是這麼考回來的。」

  「我不是那個意思。」他連忙說:「請別誤會!」

  我笑。「你相信嗎?」

  「他對你很好,任何人都看得出。他是一個英俊的男人。」嘉利說:「而且他那種型,是你喜歡的。」

  「你怎麼知道?」我淡淡的問。

  「從你眼睛裡可以看出來。」他說。

  「你難道一直在留意我的眼睛?」我取笑他。

  「是的,一有機會便留意。」他坦然承認。

  我站起來,把一件件的大衣摺好,放進箱子裡。

  我緩緩的答:「不,他不是我那個型。而且他太……職業化了,談戀愛,找業餘選手比較好。他是那種大量生產的名廠餅乾,我情願吃一隻手做的蘋果餅。」

  他驚異,「多麼奇怪的比喻!」

  「你是一個蘋果餅。」我抱著大衣,忽然轉頭,輕佻的說了這麼一句話,而且又笑了,是一種控制不住的笑意。與他在一起,無論如何是安全的,當然他也是一個男人,可是認識他這麼些年了,他又是孩子,個子再大一點,也不怕的。

  他跳起來,喃喃的說:「你這個女人。」

  我把大衣放進箱子裡,猛不提防他在身後一推,我連人帶衣服的把箱子壓倒,打了一個滾。這孩子,這般沉不得氣,我索性躺在地上裝死。

  他在笑,過了幾秒鐘他叫我名字。我沒回答。他有點害怕,又叫了一聲,他跑來看我,撥開我的頭髮,不知道為什麼我沒有跳起來嚇他,我只向他眨眨眼睛。

  他搖搖頭,「他們告訴過我,你是頑皮的。」

  他把臉湊過來,我馬上坐起來。

  他也陪我坐在大衣堆中,「你真的要回去,不再回來了?」

  「我認為如此。」我說。

  他不說什麼。他的紅頭髮比我的毛衣還紅。

  他說:「我不敢走近你。我不怕別人笑我,我只怕你笑我,我見過你的冷臉,我十分喜歡你。但那時候你與系主任:……至少他們那麼說。他為你調了職,你還是考著第一。」他的聲音這麼溫柔,像一個小孩子般,「我不敢走近,我遠遠的羨慕著你,你給我一種震盪的感覺。我一直想你做我的女朋友。我十分渴望你,我心目中的女朋友,那高雅千萬別止於西門與加芬高,真受不了。但是看我,我一個星期只有十五鎊零用——我常常想念你。」

  我用手捧著頭,畢竟這是一個出早死詩人的國家,居然一個紅髮的黃毛小於忽然跑來訴說這麼多衷情。

  我相信於他,他們不大撒這種謊,尤其是他,沒有這種必要。

  「我不高雅。」我說:「我不聽音樂,連貝多芬也不聽。」

  「你是不同的。」

  「因為你不認識我。」我說。

  他坐在地下,把頭枕在我的床上,側側地看住我。

  「我常常的喜歡你,所以我想:去看她吧,她要走了。你總是在我心裡的。」

  「到你廿一歲還記得我,已經很好了。」我拍拍他肩膀。

  「你把你自己估計過低。」

  我看他一眼。

  「你戀愛過嗎?」他問我。

  「你呢?」我問他。

  「我不知道。」他又問:「你呢?」

  「當然,數次之多。」我坦白的答。

  有那首詞,一開頭便說:「當年確信情無價……」到後來變得「知是阿誰扶上馬,哪記臨別許多話。」

  有種震驚的巧合。如果他早十年八年來,說上三、五句這種類似的話,我便死心塌地的留下來了,管他是金髮紅髮,十八二十。可是如今,我微笑,「哪記臨別許多話」。我已忘了如何戀愛了。

  他說:「那些男人,都很動人吧?」

  我面不改容的說:「他們糟得不能再糟。」

  「你為何愛他們?」他問。

  「噢,嘉利,你太年青,你不會明白的,當時有心情要談戀愛,就阿貓阿七的談了起來,還管是誰呢?十多廿歲,誰把眼睛睜得大大的?我一向是個呆子。」

  「你不是。」他難過的說:「你不是。」彷彿他是代表我母親在說話。我不是。彷彿他是看著我長大的,對我這麼有信心。

  我餓了。

  窗外的天空轉為一種詭美的紫藍色,美麗得不像話的。

  (當年確信情無價。)

  「在這裡吃東西。」我說。

  「我為你煮。」他說:「聽講你不會煮飯。」

  「那倒是真的。」我笑了。

  「我的消息一向很可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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