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不愛我讓我走。」
我向祖笑笑,我的笑其實不成笑容,太多的苦澀,像一個受重傷的人的呻吟,甚至是我也不好意思再逗留在他的面前,我們很快的走了。
其實就算天天來這玫瑰園喝一杯啤酒,也花不掉多少錢,但是大家都沒有興趣,大家都厭了。
沒過多久,消息傳來,說他很快找到新的伴侶。我的情緒變得非常壞,這樣的不經意,一個女朋友緊跟著另外一個,或者對於一些人來說是可能的,或者這些日子來我根本不認識他。
我到玫瑰園去,這次只我一個人,我不再在朋友面前爭一口氣,裝出輕鬆的樣子,是以當女侍送來啤酒的時候,我哭了。很久沒有哭,眼淚流下來的時候有種異樣的感覺,特別的涼,胸口像是被人強力的打擊了一下,難過得火燒似的,要裂開來,我忍不住彎下腰。
琴沒有停止,我抬起頭,祖坐在我對面,那個菲律賓女子在自彈自唱。我連忙用手指抹去眼淚。
祖說:「真是奇怪,多少人為愛情受傷。」他的聲音非常的溫柔。
「你怎麼知道?」
「太明顯了,一個像你這樣的女孩子,除了愛情,還有什麼可以使你流淚?」他溫和的說:「你的生命中不會再有什麼樣的打擊。」
我低著頭,不作聲。
「他一定是個心腸非常硬的男人。」
「我不知道。」我說。
「你要不要聽我唱歌?」祖問。他真是個好人。
「不,謝謝你,改天吧。我說:「我聽不進去。」
「我明白。」他說:「我很明白。」
「祖,」我問:「做人有什麼意思呢?雖然我們可以活六七十年,但是一切得在年輕時發展:學業、事業、愛情、婚姻,我覺得壓力太大,我受不了。」
「不要心煩,什麼事情都要慢慢來,你先坐一會兒,我過去工作了。」他走開之前在我肩膀上拍一拍。
我沒有等,我喝完啤酒就離開,祖是不會介意的。
過沒多久,家長發言了,他們把我圍在當中,像開會一樣,不主張我夜夜上街「冶遊」。一個女人是一個女人,我們家沒有壞人,更不容許有越規的女人,一個女人失意時候可以上吊,可以痛哭,但是不可以晚上在街上亂逛,我做錯了。我們家裡每個人都小有成就,大家都小心謹慎的做人,互相敬重,我們家,什麼都上軌道,一是一,二是二,念文科的全往英國跑,念理科的全往美國走,丁是丁,卯是卯,看電視不看歌唱節目。可是怎麼也有我這麼不爭氣的一份子?
我非常安份的退一步,承認天天去小酒館坐是錯誤。一個受過正統更好教育的女子,行為舉止要理智漂亮,即使吐血,要回來鎖上門,躲在無人之處吐。
我有一段日子不上玫瑰園,沒有理由要去。我們一家都非常的健康活潑,感情生活講究平穩,不求奇峰突出。我每天依然打扮得整整齊齊的去工作,可是晚上覺得非常寂寞,彷彿一下子失去了依靠,像站不住,在黑暗的房間這樣絕望,不知道何時何日又照進來一絲金光。
我知道祖絕對不是我心目中的金光,他是一個好人,他甚至不是一個朋友,我是個驕傲的人,面孔上表現得十分民主可親,但內心不是那一回事,男朋友第一要拿得出去,各人的環境與生活背境不一樣,其他女孩子的王子對我來說不過是平凡得極之普通的一個人,他們在他們環境裡應付自若,走到我的世界來算是什麼?她們的幸福不是我的幸福,我不與他們爭執是因為沒有必要,他們不懂得我,他們沒有必要一定得懂我。自小活在有頭有臉的人群裡,單具有一個名字是不夠用的,我不能允許人家問我的男朋友:他是誰?我可以沒有男朋友,但是不能有一個普通的男朋友。我的習慣是這樣,四周圍的人習慣也這樣,除非我打算結婚,與丈夫躲在世界某一個角落裡,永不出現,這樣的機會不是沒有,但是我自問不會甘心,不甘心也就是不快樂。
但是在玫瑰園裡我得到一份安靜,聽祖在一個角落彈琴,通俗的歌一首首的出來,絕對是種喜悅。
一個星期六,我到玫瑰園裡去,他正在彈「情人的眼淚」,我一聽就認了出來,這是一首動聽的歌,祖彈得非常流麗。他見到我,馬上笑一笑,示意我到他身邊去。我坐在他身邊,抽香煙、喝啤酒,向他點點頭,微笑。
他看著我,手指未曾停下來。「你很久不來了。」他說。
我不便向他解釋,只是微笑。
他穿著一件黑緞子小背心,不曉得是什麼古老衣裙改的,上面繡滿了彩色的花。
我說:「清朝年間,一個貝勒重病,親王不肯去看兒子,說他活該,直到他垂死,那父親才勉強的去了,一進房門,看見他身上蓋著黑袍子,上面繡滿花與蝴蝶,做老子的很傷了心,一言不發回頭就走。」
祖笑,「你怎麼會曉得這種故事?」
「書裡看來的。」我聳聳肩。
他點點頭。「你心情好多了?」
「並不好,而且害怕,害怕到老,病得昏沉,還是寂寞的一個人。」
「你想得太多太遠太精密了。」祖說。
我笑,有點不好意思,他說得很對,生命,我對生命這麼悲觀,一點點的事馬上失去希望。
「你是一個被寵壞的人,是不是?」祖說:「家庭背景那麼好,富有,教養是上等的,從小什麼都不必愁,這次在感情上最大的打擊是下不了台,傷了自尊心,沒面子,猜得對不對?」
我說:「不是這樣,我的確是愛過他的。」
「他為什麼肯放棄你?」祖問:「有什麼困難?」
「他不高興我,他不愛我。其他的因素很多,最主要是不愛我,其他都是藉口。」
「你真是這麼洞察世情。」祖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