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問:「秀升,你怎麼會做家務?」
她說:「我在外國長大,什麼不要自己做?我還會打毛衣,補衣裳,」她笑,「都是非常實際的學問。」
母親說:「真好,將來所有的孩子都要送到外國去。」
秀升說:「受訓練。」笑。
我們相處得很好,母親知道我們將來會組織小家庭,也很滿意。
我用手扼著秀升的頸子,「我們幾時舉行婚禮?」
母親說:「越快越好。」
秀升沒有異議。
我們還得從長計議,看在什麼地方結婚。
母親說:「我們福氣真好,秀升竟不與我們講條件。」
「她自己什麼都有,講什麼?」我笑。
「你不會因此而虧待她吧?」母親問。
「當然不會。」我說:「我豈是那種沒良心的人。」
我們正在為詳情計議,秀升的表妹自倫敦抵港。
當秀升介紹給我認識的時候,我還以為是那個模特兒。
她比秀升高,比秀升苗條,有股冷冰冰的味道。
她很客氣,已經口口聲聲的叫我表姐夫。
我這表姐夫少不免要有默表示,與她親近一點。
我問:「你做事還是讀書?」
「早在做事,」她笑,「我都廿五歲了,還讀書?」
「在什麼地方做事?」
「我在倫敦一家律師樓見習。」她說。
我尚沒弄明白,秀升說:「表妹是大律師,打算見習期滿自己做生意。」
我眼球子差點掉出來,我說:「現在流行美女做律師?上一陣子美國一個大律師因長得太美,被檢察官投訴,說陪審員會因此給同情票,現在你又是大律師?」
秀升不平,「做女人真倒霉,長得不好看,死路一條──記得美國新聞報告員?年老色衰,被電視台降職,打官司,幸虧嬴了。但長得太好,又被人斷定沒腦子。你說怎麼辦?」
她表妹說:「彷彿有一張不錯的面孔,便注定要做明星、模特兒……」她長歎一聲。
我很同情她,「有沒有人敢追求你?」
「有是有的,但都不信我有誠意。」
我忽然想到一個人,端木,他說過的,此刻思想攪通,大律師他也不怕。
我得安排他們見面。
「我跟你介紹一個朋友。」我說。
「是嗎?表妹正要回來發展,多個朋友好一些。」
我立刻找到端木,好小子,這下子輪到我催逼他,每隔一個月問他接吻沒有,拉手沒有!哈哈哈哈。
「我不去,她那麼美。」端木又退縮。
我說:「原來就會教訓人,輪到自己,還不是鉗鉗蠍蠍。」
我推他上陣,我們離開香港往美國結婚的時候,他們第一次約會。
等我們回來,他們已經進行得很好。
我與秀升說:「許多人以為你們這些偉大的女姓不好服侍,其實是錯誤的,不公平的。」我慷慨激昂,「你們並不見得眼高於頂,也似普通的女人一樣.需要溫暖氣的家庭。」
秀升問:「話說完沒有?廚房有髒碟子,還不去洗?」
「遵命。」
我希望不久的將來端木也能學我這樣,娶到他要娶的人,高高興興,把理想的青鷂子放上天空去。
心痂
這個厭煩的春天與所有厭煩的春天一樣,令我在早上睜不開眼睛,以及在晚上不能成寐。
不可怪社會,至少讓我怪天氣,這樣子的重霧陰嗒嗒的天色,叫我心情分外沉重。
母親在早上習慣咳嗽,喉嚨濁,吐濃痰,但是不肯戒燜,我聽到那種聲音便皺上眉頭,不敢嫌棄她,而是覺得她總不願下點氣力戒掉香煙,明知沒有益而一直做下去,缺乏意志力。
年紀大呢,又還不算大,六十歲還不到,也還愛打扮,小事上很計較,但大事便糊塗,父親去世留下一筆款子,不到五年間在她手上花個精光,一下子做生意,待會兒又做投機,到現在進了教會,倒是安樂。
我掀開被子,起床上班。
她拉住我,「吃了早餐才走吧。」
我很希望吃老傭人阿香做的白粥油條,但是受不了母親的嘮叨。為了逃避那二十分鐘的相對,我情願早點出門,到外頭去吃。
似很多母子,我們之間更久沒有對白。
她早上特地起來服侍我上班,我一出門,她又去睡,這一睡要到中午。
然後晚上便失眠,獨個兒坐客廳看電視到很深的夜。
有時我午夜夢迴,聽見客廳有絮絮的對白,哭聲笑聲,彷彿進來一屋子的鬼,在商量什麼要緊的事。清醒後才知道不過是一具電視機。
母親寂寞。
兒子也寂寞。
我在洗頭的時候,她便進來,看到我,訕訕的站一角,也不說什麼。
自從把瑪莉逼走之後,她多多少少帶這份歉意。
我取過大毛巾擦頭。
「吃點早餐,嗯?」她天天這樣試探。
我沒有正眼看她,誰也不知道母子關係可以淪落到這種地步。
我穿衣服,一聲不響的出門。
開動小車子,擦擦窗上的水氣,發出嘰咕嘰咕的饗聲,抬頭一著,母親正在陽台上向我招手呢。她把我當十五歲,她私心盼望我只有十五歲。
那時丈夫兒子什麼都聽她的,是她做女人的黃金時代。
到達公司,我發覺所有坐大堂的中低級女職員案上全部有一瓶花,幹什麼?人日?
歐陽向我眨眨眼,「情人節。」
我恍然大悟。這麼多有情人,如今原來作興這個。
我問歐陽:「你收到多少花?」
「我?」她無奈說:「我要到升級時在報上公佈消息才收到花束,如紅舞女轉場子,有恩客無情人。」
「只有他們才有閒情送花收花吧。」我眼睛瞄向打字員。
我妒忌了,故此說出不屑的話來。
歐陽朝我微微笑,我更加尷尬,眼睛盡看著則處。
中飯時破例去找人陪吃飯。
歐陽說:「你還有許多功夫沒有趕出來,還吃飯,照平時吃三文治算了。」
我不肯,拉起她的手,「我們去吃韃靼牛排。」
歐陽如我的手足一般,只得聽我的話。
到了餐館,女待應卻說中午不肯做韃靼牛排,我大失所望,不肯吃其他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