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惱人天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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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 頁

 

  歐陽歎息,把公關主任叫出來,那是一個面孔劃得七彩的女郎,連聲道歉,吩咐廚房天做我要吃的東西。

  等那盤食物來了,我又提不起興趣來吃。

  歐陽春看我,也不發表什麼意見。

  我問:「天氣真壞,是不是?」

  「天氣很好,什麼事也沒有,是你自己有病。」

  「是的,」我寂寥的說:「我患更年期病。」

  「要不要去看房子?」歐陽問我:「我有個朋友移民,一千多尺的公寓全部打通,他不想胡亂賣給不適合的人住,你說如何?」

  我低下頭。

  「你既然愛瑪莉,就不該放她走。」

  我「霍」地站起來。

  我不要聽這話,什麼地方痛這些人就挖什麼地方,太不識相。

  我想離去,又想起歐陽可能是我唯一的朋友,又頹然坐下,人到無求品自高,我做得到嗎?我需要愛情、友誼、享樂、消遣,我也是人。

  歐陽不再說什麼,我付了賬。

  為了寡母,我回復到孩童時期,甚至……放棄瑪莉。

  我鬆了鬆領帶。

  「吃不下」我喃喃的說。

  歐陽只是搖頭。

  這樣子下去,不知還能維持多久?

  最痛苦的便是我已知道我不會死。

  荒謬。

  黃昏,塞車塞滿一條公路,逐步逐步走,我用手托住頭,也不焦急,不過回家而已趕什麼?一隻手搭著架駛盤,一點不起勁。

  前面有一部薄荷冰淇淋綠的跑車,那司機是妙齡女郎,穿得極涼快極薄。或許到家會得傷風臥床,但此刻她已經出盡鋒頭,有什麼是不要付出代價的呢,冷死也是值得的。

  我何嘗不是付出昂貴的代價,做孝順兒子嘛。

  我冷笑起來,光滑的表板上反映出我猙獰的笑容。我幾時變成這樣了?

  我疲倦的把頭靠在車座墊子上。

  一進門母親便迎上來,我很厭倦這種慇勤。

  我坐下,開門見山的說:「媽,我想搬出去住,你把阿香留在這裡作伴好了。」

  母親的表情沒我想像中的詫異。

  過了很久很久她才說:「一家子兩口,還要搬開住?」

  我不響,已經厭倦解釋。

  「況且,此刻你又沒有女朋友。」

  我心感深深悲哀。我只是想找一個靜靜的地方療傷。不必對著旁人,即使是母親,解釋我的所作所為,和一個屬於自己的窩,有時候大哭,有時候大叫,不必顧忌。

  終於母親說:一好吧,你要叫我一個人住,我有什麼法子?□她雙眼潤濕的走開。

  總是要怪罪於我的。

  我閉上眼睛。失去瑪莉來遷就她,終歸還不算是好兒子。

  我感到面孔上的肌肉在顫抖。

  我忍不住,用盡吃奶的力氣,拉盡喉嚨叫「瑪──莉」千般壓抑,在六個月零三天之後,終於崩潰。

  三天後我搬了出來住,母親再也不敢阻撓我。

  地方是現成的,簇新,設計很花巧,顏色也素淨得近乎做作,但不久我會習慣。

  床軟得對脊骨有害,怎麼在這種床上做愛呢。

  我似乎比以前更困惑。

  母親叫女傭每隔一日來為我服務一次,順便做探子。我不知母親想查什麼,她睡得太多,總得找些事來做做。我沒有原諒她。

  我打長途電話給瑪莉。

  在兩萬公里外的外國女人同我說:「王瑪莉小姐已經搬走了。」

  「搬到什麼地方?」我問。

  「不知道。」

  「她還在同一間學校?」

  「不知道。」

  我連忙放下電話。

  她已經把我揩去,像用橡膠擦擦掉鉛筆痕,永遠不復再見。

  我把半年前她給我的電話號碼團去,丟掉。

  這半年來她的生活多采多姿多變化是一定的,而我──我是一池死水。

  比起她,我總是暮氣沉沉,以前是,將來也是。

  我甚至不能再怪氣候,甚至母親……我開始認為即使沒阻撓,瑪莉也會得放棄我。

  像我這麼自卑的一個儒生,有何可取之處?

  我請朋友來慶祝新居入伙,叫一桌很精緻的酒席,當然少不了歐陽。這麼些年來她總是興致勃勃的替每個派對主持大局,我很佩服她。

  有誰追究過她的內心世界?沒有人。誰敢牽到這麼敏感的問題,她一開始訴苦我怎麼辦?會不會脫不了身?

  這些都是泛泛之交承擔不起的責任,所以儘管懷疑她的生活空虛,我不敢輕舉妄動。

  都市中,人與人的關係不外如此。害你是應該的,為什麼要不害你?幫你?為什麼要幫你?天氣好,萬里無雲的時候,又捨得請吃飯,當然多朋友,一有什麼事,那怎麼還有人放近你的身。

  父母子女夫妻兄弟又如何,還不是如此。

  我看看歐陽轉來轉去的忙,儼然半個女主人模樣,心中也不知是什麼滋味。

  我靠在沙發上,心情不好也不壞,看看朋友把香檳打開,乾了一瓶又一瓶,桌子上杯盤狼藉。

  他們快樂嗎?看上去彷彿是,誰也不會把煩惱傾訴出來。假裝輕鬆,明天又是另外一日,反正煩惱永遠長存,驅之不去,與生命共存亡,有什麼好說。

  歐陽持酒杯過來與我並排坐,「還是不高興?」

  我不得不關心她:「不要喝太多。」

  「沒有關係,」她笑了,「我不會爛醉,當我知道醉倒沒有人扶的時候,我不敢放肆。」

  這幾幾句話裡有多少淒涼,我當然聽得出來,但我沒有搭腔,我默然。

  歐陽真喝多了,她說:「做人沒有太大的意思。」她用手一下一下梳著自己的頭髮,「怎麼做也沒意義。」

  我明白。

  我從來未曾為她七彩的外表所蒙蔽。

  每一個人,為了生活,總得突出一個固定的形象,而這個形象,卻未必是他的真面目。有些人已經能幹得永還不會露出真面孔,但有些人,像歐陽,偶然會露一下。

  我很惋惜,她的功夫還沒有到家。

  我伸手過去,搭著她頸子,皮膚是好皮膚,滑不留手,三十出頭的女人,算是難得。但我與她之間有無可能產生火花,抑或永遠像手足。

  她需要的是一雙忠實的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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