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呢,你們什麼時候結婚?」母親問。
「我們要待畢業找到工作之後才考慮這一點。」我說:「尚早著呢,起碼兩年後。」
「時間過得真快。」母親怔怔的說:「太快了。」
「媽媽,答應他吧。」
「這些日子來,他對你其實像親生孩子一樣……只是不知如何表達。」
「我都明白,」我說:「有很多事不用說出來,他對你很負責,有許多正式的丈夫,還沒那麼準時拿家用回來。」
「你──原諒我?」
「媽媽,你沒有做錯事,我又何須原諒你?」
「唉,」母親說:「可是你的童年過得那麼不快活。」
「都過去了。」我說。
自此我心頭猶如放下一塊大石。
其實我是計較的,做人再瀟灑也還是群居動物,怎能漠視旁人的看法,每件事,傳統的標準都已將之分為黑白,我們要跳出這個框框,談何容易。
我很替母親高興。
自日那夜開始,我忘了鎖房門。
我覺得安全了。多年來的心理病終於痊癒,就不是沒有感慨的。
母親為婚事與胡氏談到很細的細節。
細到我不能相信。
像家中他的房間怎麼佈置,什麼日子搬進來,請些什麼人吃飯,是否要在報上登一段啟事,零零碎碎,每件事都得堂堂正正做。
我運用我的「才能」,替母親做好一張工作表,清楚地列開,什麼時候做什麼,開完「會」,「會議」表決後,跟著一件件去做,非常縝密。
老胡很欣賞,他一直表露得與我很親密,彷彿我是他的孩子,他並不介意我是母親帶過來的,這一點我也根佩服他,說時容易做時難,很多男人就是辦不到。
母親終於要結婚,我躺在床上想,太理想,套些陳腔濫調,這就是守得雲開見月明,苦盡甘來,雨過天晴。
同念之說起,他也很高興。
「下定決心娶一個女人,真不是容易的事。」他說。
「你下了決心沒有?」
「下了,娶你。」
我們吃吃笑。念之不大會調笑,我們止於此。
那一日,我回到家裡,正把店裡送來的一套瓷器拆開餚,有人按鈴。
我去開門,門外站著一個中年人。
走廊光線相當幽黯,我沒看清楚地是誰。
「找誰?」
他說了母親的姓名,人沒錯。
「你是哪一位?」我問。大城市的俗例是這樣,不問清楚是不能夠開門的。
「你是……她女兒?」那中年人有點激動。
我奇怪,我們家沒有這樣的朋友。
我開亮走廊的燈,即使是隔著鐵閘,我也嚇一大跳,退後一步。
在燈光下,清清楚楚地看到那個人的五官:粗眉大眼,長型臉,同我的面孔一模一樣。
這是誰?
我腦海中模糊的形象漸漸清晰,我知道他是誰了。
我手不由主的打開門。
「請進來。」
我斟茶給他。
幸虧母親不在,否則不知有什麼場面會得出現。
我靜靜的問:「你是父親吧?」
他點點頭。
「很高興看見你。」我說。
他終於出現了,廿一年後,他終於出現。
他說:「我看到報上的結婚啟事,忍不住上門來。她……你母親,避了我二十年,我找到哪裡,她走到哪裡,她不肯原諒我,她……」
他住了嘴。沒有可能在一剎那說盡二十年的淒涼,不知是誰的錯,誰的對。
我凝視他,再次看清楚他。
他是個英俊的男人,四十餘歲,略顯滄桑,從穿著打扮來看,他的生活過得不錯,都市人是很現實的,看人先看外表,看男人先看鞋子,他的鞋子很光亮,款式很得體,一看就知道是好貨色,並且半新舊,證明他不是買回來充場面。
我很放心,看來他對母親不會有妨礙。
「你……這麼大了。」他哽咽。
我苦笑。
是的,沒有父親也這麼過了,也長大了,酸甜苦辣,唯我母女知道。母親或有她的宗旨,但我呢?在任何不幸的情況下,被害的終究是孩子。
但這一切也過去了。
我站在父親面前,心內一絲歸屬感也沒有,尤其是在今天,當我已完全接受老胡的時候。
「你來,是為了看她?看我?」
「我不知道。」他頹然,「我只想來看看,本來世上同名同姓的人也很多,但我只想來看看,你一打開門,我就知道自己找對地方。」
「你打算怎麼辦?」
「我沒有打算。」他不是個壞人。
最淒涼的便是在事件中,的確有人受害,但卻沒人是壞人。
如果有個壞人,可以恨死他,罵死他,咒死他,但不,沒有壞人,只有弄人的命運,種種無法解釋的誤會,糾纏成為一片無奈。
不再有壞人了,比不再有好人更加值得悲哀。沒有好人,不再敬愛旁人,至少還可自愛,但是沒有值得恨的人,叫我如何自愛?
對著生父,我沒有與他哭泣擁抱,思想反而飛出去這麼遠,是否反常的舉止呢?
抑或我們現代人的心態,就止於此?
我坐下來,「她有事外出,非常忙碌,婚期在三天之後,她有很多事要做。」
「她能夠得到歸宿,我很高興。」他的聲音漸漸低下去。
「她一會兒就要回來的。」
「不不,」他驀然站起來,「我不想見她,我不方便……」隔一會兒他說:「她很幸福,我不便打擾她。」
我默默頭,他說得很對。
「剛才一時間不知是哪裡來的勇氣,真是驚人。」他歎氣,「現在很氣餒。」
我忍不住笑出來。
「你……很漂亮很健康,我很開心。」他眼角潤濕。
「你有卡片嗎?我們可以再安排時間見面,你不反對吧?」
「什麼?你願意見我?」
「我不肯的話,就不會開門給你。」
「太好了,你太大量,多麼好的孩子。」
我忽然拍拍他的肩膀,安慰他。
他掏出一隻殘舊的鱷魚皮夾子,給我卡片。
我一看,知道他開著一片小小貿易行。
「你給了婚?」我問。
「我一直結著婚,」他說:「在認識你母親的時候,我已結了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