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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1 頁

 

  我忽然明白為何外國人不肯跟那位先生前往北美,太浪費了,要那麼細緻的女子,拋棄所有才情,反璞歸真,若不到生死開頭.她是做不到的。

  光是一件牛仔褲自三歲穿到七十歲就不可能。女孩子應該常常有機會穿水彩顏色的沙裙。外國人一到外國,特色展覽不出來,也就好比終身穿牛仔老布褲。

  奇怪的是,歐美的唐人無論住大城或是小鎮,除非是學生,或是帶著三百萬美金過去做寓公之輩,衣著總是隨便過度,透著狠狽,沒法度,入鄉隨俗。

  外國人早看穿這一點。儘管她肯做親友的移民顧問:如何打包,如何寄箱子,但她除了出差旅行,沒動過其它念頭。

  丈夫說;「真本事,要緊開頭都沒有商量的人。」

  我始終懷疑一個女人不可能如此自給自足,她一定有個秘密情人在某處。

  在他面前,她也使小性子,發脾氣、撒嬌、抱怨、訴苦、胡調、哭泣、歡笑、吹牛、自負、沮喪、悲觀、落寞、低寂及孩子氣。

  我們看不見的事,並不見得是她不做的來。

  她不過處理得好,七情六慾不在公眾場所展露。這才是她至高至大的本領。

  丈夫對我說:「大兒明年升中學,你考慮一下,看是否要把地送出去。」

  「我不捨得。」

  「總要出去的,我對本市的教育制度沒信心。」

  「才十二歲哪。」

  「男兒志在四方。」

  「我同外國人商量一下。」

  「現在咱們家逢有事便找外國人做顧問,她自己萬一有事,找誰商議?」

  「她?」一我發一陣子呆,「她那麼強,她自己會想得通的。」

  「這太不公平了。」

  「是,我也知不公平,但是誰敢替她出主意呢。」

  「給你作外國人,你做不做?」

  我拼老命搖頭,「不做不做,但我喜歡有她這麼一個親人,強壯而理智。」

  丈夫笑。

  是的,我們來不及的把私事向他傾訴,求她解決,卻從不問及他的需要。外國人嘛,同我們的需要自然有些不同,這個綽號不是白白得來的。

  唯一可做的,便是做吃的讓她享受。

  我遺在編織件兔毛毛衣,準備在稍後送給她。

  我還能做什麼呢?我是個沒有身份的女人,一個平凡的小家庭主婦。

  我是中國人。

  她是外國人。

  分別就在這兒了。

  我不肯做她,她不肯做我,然而外國人與我,是永遠的好朋友。

  作家

  大成是作家。

  他在寫作的時候,用一個很漂亮的筆名,大成不過是他在家喚的小名。

  我自小認識他,所以知道他叫大成。

  他的新朋友,都叫他峻峰──他的假名、篆名、寫作人所用的藝名。

  大成有一年沒有新作面世了,說來話長,都是因為被書評家害慘了的緣故。

  他們稱讚地,捧他,但往往在評論後加一句:「峻峰原來可以成為嚴肅作家……他可以變得更好,他應該選擇比較嚴肅的題材。」

  峻峰說,作者都希望變得更好,所以當他賺了一點錢,為求進步,便把工作停下來,思考嚴肅的題材,冥想,旅行,以求進步。

  評論家把他的行蹤報導出來,猛讚他清高飄逸,是文壇將來未可限量的棟樑。

  真坑了他。

  大成是個天真熱誠的人,人家批評他,他全相信,人家稱讚他,他也全接受,情緒很易被不相干的人左右,這是我所不能明白的。

  我是一個頑強的人,人家說什麼,我就算在乎也斷然不會給人知道我在乎,何況我是真的不在乎。

  但又出乎意料,我與大成是好朋友。

  我做電腦,他干藝術,但我們是好朋友。我們的感情,好比兄妹。

  這一年來,他不住的流浪,找尋獨步單方,參加很多活動,但是沒有寫作。

  他也與我談過很多次,有關他寫作的前途。

  我覺得他在廿七便名成利就,實在是值得驕傲的事,他應當寫下去。

  寫作人最要緊的事,便是坐下來寫。

  他會說這是外行人所說的話。

  我與他爭論過多次,但我無法說服他。

  我說:「你有你的讀者,我見你在路上都有讀者抓住你要你簽名。他們喜歡你目前的作品,何必改變方針?」

  他說:「求進步。」

  「寫窮人的生活便是進步?真荒謬。社會一般人都安居樂業,為什麼不能寫小資產階級?」

  「我沒有說要寫窮人,何況貧苦的階層也有資格入小說。」

  「然,很多社會小說也很好看,」我同意,「但是我更喜歡你的作品,反正愛窮的人可以一直耗下去,愛繁華的人可以照舊。但,請記住,這不過是生活方式,窮與氣節高尚並無直接關係,手邊有節儲也與虛榮無關。」

  「對於科學家來說,當然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但文學作風不是這樣的。」

  「一定要窮是不是?住到山邊墾荒去才有誠意。」我笑。

  大成一輩子活在大城市中,家裡做小生意,只有他這個兒子,念中學時就愛寫作投稿,進大學已經出書成名,他始終有種不滿足,十甘心做一個流行作家。

  他大概想留芳百世。

  有些人在無意中就做到了,我相信曹雪芹這類作家在寫作時並沒有抱住要揚名後世的意念,相信楊振寧在做研究時也沒有握拳疾呼我要成名。

  一切是果不是因,卻是無意中得來,似大成這般到刻意要突破,是完全沒有必要的,而且不一定會成功。

  這些論點我也同他說過了。這也許是我們兩個人討論過的唯一嚴肅的題目,枯燥得要命。

  我最討厭嚴肅,不是說平日做事吊兒郎當,但下了班誰不要輕鬆一下,還牽涉到社會大問題幹什麼,沒的頭痛。

  好幾次都是我自己舉起雙手投降,「不說了不說了。」

  但是他不肯再與我出去吃飯跳舞,他努力鑽研學問,買了一大堆硬皮英文書來細讀。

  我又弄不明白了,讀南美洲作家的作品,對他的事業有什麼幫助?我們住在亞洲,黃皮膚黑眼睛,天南地北,去讀那種枯燥的作品幹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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