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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5 頁

 

  「怎麼不容易?」我奇怪的說:「連老六這猴子,我都聽他的。」

  「你並不聽我的,」他看我,「我沒有資格叫你聽我的。」

  我笑了。

  他以前是這麼自信,為了芝麻綠豆的事,總要批評我,或者在當時,也是一種自卑感吧,如今他、點信心也沒有了,無論在說什麼,都得罪怪自己一番。

  我支開了話題。「離開這裡,到歐洲走走嗎?」

  「這裡是什麼地方?」他問:「好過倫敦幾百倍。」

  「華斯渥夫的湖區啊,」我答:「找不到麻將搭子的,有什麼好?合我跟家明就是了。」

  「他今日不回來?」

  「他在牛津開會。明天我們在蘇黎世見。」

  「結婚前夕,也不見面?」

  我笑,「結婚有什麼稀奇?你應該最明白。你對於結婚,經驗豐富,結婚不過如此。不過人家說如意郎君,他真可以歸於那一類。」

  雪越下越大,我們走到屋子後面,那屋子真像童話中女巫用巧克力搭的陷阱,專門引誘孩子進去的。窗口的燈光亮著,有無限的溫暖。

  以前我在傍晚,看著無數亮著燈的房子,心中就想:每個人都有一個家,每一個人,我的家呢?一點安全感也沒有,每次離開他,他反而送一隻箱子到青年會來,一點不稀罕,並不會放棄再接再厲的刺激我一下。如今身在異國,看著這一層租來的房子,卻有種舒坦的感覺。

  我又看春身邊這個男人,不不,我不怪他,他是過去的事了,家明是現在與將來。他還是一個好人,但凡沒殺過人放過火的都是好人,我不大計較,誰好誰壞跟我有什麼關係?他或者對我好,或者對我不好,他承認與不承認,在多年前簡直太重要了,如今,如今算得什麼妮?

  我們回到了屋子前面去。

  「真美。」他說。

  我只簡單的說:「英國再美,跟瑞士是無法比擬的,完全是平面與立體。」

  我開了門,又回到屋子內,我脫大衣脫靴子,伸伸懶腰。一揚手,發覺左手上的訂婚戒子的確閃閃生光,梨型的鑽石的確有它的美麗。然而也不是我挑的,又是家明的主意。

  他問我:「英國男人如何?」

  「我不知道,」我笑,「我並沒有你想像中的風流,我跟英國人不大來往,中上階級,高攀不起,中下階級,犯不著吃虧,我是一向憎人富貴嫌人貧的。」

  「總有喜歡你的男孩子吧?」

  「那自然。」我坦白答:「記得有這個同學,才廿歲呢,喜歡得我離了譜的,每個週末煮飯給我吃,他跟別的女孩子說話,被我見到了,他先害怕,走過來求我不要生氣。我說:「我幹嘛要生氣?」他說:「你愛我就會生氣了。」我奇曰:「我並不愛你呀!」他很傷心。他很窮,但是盡了心盡了力。聖經上說,窮寡婦奉獻的三個銅板也是好的,我很記念這孩子。當然你知道,感激是感激,戀愛是戀愛,結婚是結婚。」我停了一停,「我不懂戀愛,可是明天居然就結婚了。」

  他自己倒了拔蘭地喝,兩眼紅紅的。

  我說:「別多喝了,我記得你的胃不大好。」

  「租這屋子住,一個月要多少?」他忽然問。

  「屋主人只租給熟人。」我歉意的說:「你可以買一幢,很便宜的,幾十萬港幣,香港低級住宅區價錢。」

  「幾十萬港幣?」他笑了起來,「我哪裡有這個錢,我賺了半輩子,他們用了我半輩子。」

  我說:「別怪他們,當然是你情願的。」

  他坐在火爐前,他現在不快樂了。老實說,就算他在以前,也沒有任何快樂的理由,只是現在他忽然思想起來,一個人做事,是不能想的。

  我說:「夜了呢,你趕不上車了,請在這裡宿一夜,反正明天十一點左右我也是要走的。」

  「好的。」

  「假如你不介意,我想把行李收拾一下,」我歉意的說:「你知道我現在做人,做到哪裡是哪裡,沒有什麼打算,跟以前是不一樣了。」

  「我幫你忙。」他說。

  我們上了一層樓,到了平坦寬大的臥室。

  我把箱子取出來,打開衣櫃,把衣服都放進去。這套箱子真要比裡面的衣服要貴,當初買的時候,想到它們遲早是要給機場人員扔來扔去的,未免有點心痛。可是真結實,用了這些日子,竟一點也沒損壞。

  他幫我把衣服放結實了,拉上箱子的拉鏈。真奇怪,彷彿我們同時在整理行李,同時打算離開。以前我多麼希望可以跟他去旅行一次,總沒有機會。其實沒有也罷了,我的興致跟他是不一樣的,喜歡的東西也不同,即使當年跟他結了婚,結果也不過如此罷了。

  我整理行李是最簡單的,只要把東西扔進去,關得上箱子就可以了,其他是不管的。

  然後我把化妝品也堆到化妝箱裡去。箱子一隻隻排列著,合上去彷彿很有氣派的樣子。

  我抬頭問:「要吃宵夜嗎?肚子餓了吧?」

  「不,我不餓。〕他說。

  我安慰他,「你有什麼煩惱呢?香港五百萬人,有幾個像你?你還煩,沒有不煩的人了,回去好好的工作,找個對象,這一回要真正的對象,不是亂七八糟的人,碰上誰就是誰,不是我教訓你,我也沒資格教訓人,過一陣子,你就沒事了。每個人生活都有高低潮,我是極之被動的一個人,臨到什麼是什麼,可是我是女人,做女人總還容易點,做男人是難的,做得像你,也很好了。」

  「謝謝你,真沒想到你會變得如此圓滑,可是我知道我是什麼人。」

  我說:「罷了吧,你一下子悲觀成這樣,真叫我也悲觀起來。」

  他問我:「現在什麼時候?」

  我奮了看表,「十二點了。」

  「有沒有車子?」他問我。

  「可是最後一班火車早開出了,我不是什麼地方得罪你了吧?」我說:「講好在這裡睡一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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