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我不可以在這裡住的,我想我還是要走了,謝謝你招呼我,謝謝你。」他說得很忽忙,忽然改變了主意。
我沒有留他,我很尊重他的意見,他是男人,就像當年,他要走,就走了,留他做什麼呢,英國人說,大海裡不知道有多少魚,大的小的。即使決定不釣魚了,也可以生存下去。
故此我並沒有問他打算上哪裡去,他能活到這個歲數,自然知道他該怎麼做,於是我起立送客。
我說:「謝謝你來看我,這麼匆忙,真不好意思,而且沒有什麼招呼,我一向不懂招呼人,你是知道的。」
他沒說什麼,他只是搖搖頭,便走了,自己開的門,自己走了。我覺得奇怪,因為他是一個有始有終的人,事事要做得漂漂亮亮的,現在居然這樣子遠道而來,不聲不響便走掉了,可見他實實在在是變了。
我立在窗口看他走下小徑。他走到什麼地方去呢?不是與我有關係的。
我明天要結婚了,明天是我結婚的日子。
玫瑰阿姨
我只見過她四次。
她的名字叫玫瑰。
她比我大八歲。
第一次見她的時候,我十二歲,她廿歲。
那是一個夏天,我剛剛升了中學,不肯承認自己是孩子了,脾氣很怪,聲音在變,喉嚨像小公雞,瘦長個子,動不動面紅,常常一個人關在房間裡,父母都拿我沒辦法,反正每個男孩子都經過這一段尷尬時期。
有一天放學,我打完了籃球,一身臭汗,髒襯衫貼在背上,氣喘喘的回家,傭人一開門,我就聽見笑語聲。家裡很少這麼熱鬧。
我先進廚房倒了一杯冰水,出來就看見她站在客廳中央,爸爸媽媽、蘭姨、與一個年輕人,他們都在笑。
媽媽見到我就叫:「家明,過來。」
我走過去。近來父母常常讓我見客人,表示我長大了。
媽媽說:「這是蘭姨,你見過好幾次了,這位莊先生,這是,唉呀,怎麼稱呼呢?」媽媽笑了,「如果叫玫瑰姊姊,你成了我晚輩,我不敢當,但你的年紀實在不過只可以做他的姊姊。」
這個叫玫瑰的女子轉過頭來,看牢我,展開一個笑容。
當時我只有十二歲,我覺得我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好看的笑臉。我呆住了。
今年我廿八歲了,我還是說我從沒有見過那麼好看的笑。
她濃郁的眉毛下是一雙滾圓的眼睛,亮得像寶石,笑起來是彎的。雪白的牙齒,臉也圓,那是一個全神貫注的笑,把星星月亮太陽的光都裝進去了,使我心抒。
她大概剛游完了泳,皮膚曬得紅紅,尤其是手臂,帶一抹玫瑰似的顏色,看上去很舒服。臉上沒有化妝,頭髮濕擺在腦後。
我看她,她也在看我。
然後她問我:「你幾歲?」
她很神氣,說話的姿態是飛揚的。
我答:「十二。」
「我二十,你叫我阿姨好了。」她仰仰頭。
我笑,不肯叫。
她說:「叫我。」
我仍然不肯叫。叫她阿姨?她等著呢。廿歲?她看上去不過十六七,即使是二十歲,我也不肯叫她阿姨。
忽然她放軟了聲音,半哄半求,低低的說:「從來沒有人叫我阿姨,你是第一個,叫我一聲好不好?」
爸爸媽媽、蘭姨!那個莊先生,他們都笑了。
但是她這樣的聲音,這樣的神情,叫我怎麼拒絕呢?我乖乖的叫了一聲「玫瑰阿姨」。我沒有臉紅,沒有後悔,為了她,我肯叫。
媽媽臉上閃過一絲驚訝,我知道她心裡奇怪,我是一個很固執的孩子,而且要面子要強。她沒料到我會來這麼一下子。
但是玫瑰樂極了,我認為是值得的。
我不是孩子。我上唇已經有一點鬍鬚了。
玫瑰是第一個吸引我的異性。
我記得她的打扮。
當時的女孩子在她那種年紀,都愛穿旗袍,或是一條直上直落的裙子,尖頭鞋、大手袋。臉上很多粉,唇膏是淺淺的,很不調和。
但她沒有。
因為游泳了,她穿一條短褲,大腿是棕色的,細長但有線條,一件過頭的毛巾T恤,一雙舊的帆布鞋,就是這樣。但是她長得真好看。
我當下連衣服也不換了,賴在客廳裡看她,不肯離開。他們大人說話,我沒有插嘴的餘地,但是光聽也好。
我真是迷上了玫瑰。
她抽煙,她喝拔蘭地,她的姿勢是放肆的,但一切都不過份,我覺得她與一般的女人不一樣,她太自然,她太可愛,她太突出。
從話裡我聽出她有一個很好的家,只是父母守舊,不贊成她學畫,但是她還是喜歡畫畫,一意孤行的走了出來,在外頭一個人住著,姓莊的青年是她的男朋友,蘭姨是她的監護人,現在她的生活由蘭姨照顧著。
我很嚮往她。
脫離家庭是需要勇氣的。學畫畫也是需要勇氣的。
只是她在我們家裡逗留了一會兒就走了。
爸爸媽媽送他們三個人出去。我有黯掃興,我希望她會留下來吃飯。又有點羨慕她的男朋友,他可以常常見要她。我想快點長大,如果我今年也廿多歲就好了。
我剛想回房間,看見茶几上面放著一隻打火機。
她忘了帶走她的打火機。
我拾在手中,要追出去,一想,改變了主意。我把打火機拿在手中,那是一隻銀登希爾。當時尚不大流行登希爾打火機,年輕女孩子尤其少用。
我回到房間,把打火機深深的藏在抽屜裡。我不能解釋這個舉止,但我想留下她一樣東西,因為我還沒有可能留下她的人。
之後。
之後我的日子是平常不過的。
我終於長大了。
中學一年年的升級,沒多久就畢業,再讀預*。
我開始有女朋友了。
但是當我快接近廿歲的時候,我卻常常想起玫瑰。
我只見過她一面。
但是但丁見過庇亞曲絲幾次呢。
我常想:我終於長大了,我終於有二十多歲了。玫瑰呢?我現在可以與她說話了吧?六年前我只叫過她一聲「玫瑰阿姨」,六年後我有資格與她攀談了吧?她今年該廿六歲了。廿六歲的玫瑰最什麼樣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