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笑什麼?」她躍進池中。
我坐在影樹底下歎氣。這麼紅艷的花,倒影在泳池中,而主人不知道,主人看不見,因為他不在香港,但容許外人來欣賞,總是好的吧。
莉莉皺著眉過來,「傑!你躺在這裡!」
「什麼事?」
「有一個女人坐著我的籐椅,不肯動。」她翹起嘴。
「你坐另一張好了。」
「都沒有空椅了,而且我的手袋與毛巾都在那張椅子上,她佯裝看不見,你與我去說她幾句。」
「莉莉,你想我與女人吵架?」
「不是叫你去吵架,你去與她理論教句。」
「好。」我無法可施,便隨莉莉走過去。
果然有一個女子坐在那裡,頭髮很直很長很黑,她仰躺著,很靜默,像是與其他人群不相干似的,手中拿著一隻拔蘭地酒杯。
我走過去。「小姐。」我叫她。
她抬起頭來,蒼白的臉,漆黑的眼睛,我沒有見過如此寒氣森森的眼神。
我走下神來,「小姐,這張籐椅,是我女朋友剛剛坐的,她好像比你先來,可否讓回給她?」
她眼角都不看莉莉,只是冷冷說:「這是我的椅子。」
莉莉氣,她說:「我先坐在這裡的,你看,我的毛巾都還在椅背。」
「你可以拿走。但這是我的椅子。」她說:「我不會讓人。」
我沒有看見過這麼固執的女人,我很尷尬,不知道怎麼應付她。
莉莉說:「我去找老黃,看看她是否付雙倍鈔票。」她轉頭就未。
那個女子到現在才看看莉莉的背影,問:「你的女朋友?」
我只好說:「是。」
「美則美矣,毫無靈魂。」她說。
我才想回答,莉莉已經跟看老黃來了,怒氣沖沖地,老黃也一副預備發作的樣子。
我想息事寧人,還沒開口,老黃一見到坐在白籐椅上的女子,馬上呆住,頓時矮了三寸,躬起背,額角頭的汗水不住冒出來。
「小姐,小姐!」老黃趨向前,「你是幾時回來的?」
那女子「哼」了一聲,也不響,站起來走開。
「她是誰?」莉莉責問老黃。
「我們的女主人。」老黃答:「這次我完了。」他垂頭喪氣,「她一定會開除我。」他擦汗,「我完了。」
莉莉看我一眼,一臉的懊惱與羞愧。她叫這裡的女主人把籐椅還給她!
我知趣地說:「我們走吧。」
莉莉一路上沒有說話。我這次是原諒她的,誰知道她會丟這個臉,莉莉是個要面子的人,她又恨又妒,不難想像。
我不知道老黃如何收拾殘局。
但自從那次之後,當然我們週末沒泳池可去。我設法叫嫂嫂把我們帶進鄉村俱樂部。
我又看見了她。
她坐在池邊喝酒,一個人,穿白色的寬身袍子。
我向她看一眼,她向我點點頭,眼神把我降到北極去,沒想到她還記得我──抑或是當然記得這個喜歡佔小便宜的人?
她是一個好看的女人,整張臉陰森森,眼睛又黑又大,睫毛遮住靈魂窗子,嘴唇極薄。年輕,但彷彿又歷盡滄桑,缺少生氣。
時髦的女人誰不想有太陽棕的皮膚,只有她一人,獨自在一角蒼白。
我拿著橘子水過去,「家中有那麼好的泳池,還來這裡?」
她簡潔的答:「寂寞。」
我當然不相信,只笑笑。
「女朋友呢?」她問。
「在樓下餮廳吃點心。」我說。
「快樂的女孩子。」她說。
「老黃呢?」我問:「還在做嗎?」
她詫異我會如此問,「在。」她答。
「你呢,你好嗎?」我問:「尊姓大名?」
她又露出一絲詫異。「白玉琴。」她說。
一個女鬼的名字。即使在大太陽底下,她也像剛從聊齋裡踏出來。
「我叫傑。」
莉莉走過來,看到她,面孔馬上沉下來。莉莉扁扁嘴。
但是白玉琴出乎意料的友善。
她說:「下星期六我家有個池邊晚會,歡迎你們參加,晚上八點,服裝很隨便。」
莉莉一呆,她訕訕的微笑,「哦,我們……」
她看我一眼。我點點頭。
白玉琴說:「別客氣,來吧。」
莉莉答:「好的。」她不能拒絕這樣的機會。那一夜池邊一定有她要見的人。
我說:「白小姐,我們先走一步。」我拉起莉莉走了。
回頭一看,她坐在那裡,水灩灩的波紋映在她臉上,手中正拿著一把芭蕉扇在握,一下又一─下。眼珠漆黑的,我連忙把頭轉回來。
莉莉說:「她臉上沒喜氣。」
話雖然這麼說。星期六她一早打扮起來。我去接她,她穿著旗袍下來。湖水綠鑲兩道深淺不同的緞邊,金色稿跟涼鞋。莉莉是那種不欣賞她也得讚她一句「美」的女人,你可以說她沒有腦袋,但是你不能否定她的美。
我們到達淺水灣道四十多號的時候,白玉琴在門口,她把一籃水果自車中拿出來。
她那部車子叫「黑豹」。
莉莉知道一切名牌東西與它們的價值,馬上艷羨得連招呼都忘了打。
白說:「水果不夠用,我又去買了些回來。」
我幫她提一把。她仍是冰冷的姿態。
莉莉扯我一起,我們一起走進花園,很多客人已經到達,白一轉身便不見了,大概是走進屋子裡去。
我抬頭看天空,北斗星如一顆大鑽石般燦爛,這泳池在夜間比白天又更漂亮。
很多男土向莉莉投來眼光。呵,莉莉的公共關係經驗終於派上了用場。
我獨自踱到花園一角,向淺水灣與南灣那邊看去。
身後響起聲音。「喝杯酒?」
我轉身,是女主人。
「白小姐。」我點頭,接過她給我的拔蘭地。
她好像一直在喝酒,每次見到她總是有酒杯。
「這間漂亮的屋子是你的?」我問。
「是。」
「你父親給你的吧。」我問。
「是。」她說:「我比很多人幸運。我父親有錢。這是我分到的遺產,另外還有幾件珠寶。」
「這間屋子可能是全香港最美麗的。」我說。
她笑一笑。「不會是。你見識並不很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