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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 頁

 

  到底不是暴發戶,她沒有那種了不起的口氣。

  「老黃說主人避暑去了,去了哪裡?」我問。

  「瑞士。」她簡單的答。

  我點點頭。

  她喝了一口酒,「你的女朋友今夜很漂亮。」

  「是,她刻意打扮過。」我看看在那邊的莉莉,「她喜歡打扮。」

  客人已開始吃自助餮,根本不需要主人招呼。熱鬧的音樂,喧嘩的人群,有人在池邊跳探戈哈騷。

  「這樣漂亮而沒有頭腦的女孩子,最難服侍。」她說。

  我有點想維護莉莉。「她也並不是真的沒腦袋,她只是……」

  「你很愛她?」她忽然溫柔的問。

  「相處這麼久……」我不知道怎麼說:「我想是愛的。」

  「那很好。那好極了。」她說。

  「她就是比較重視物質這一點不好。」我說:「她喜歡你的房子你的車子,好的東西她都不想錯過。」

  「女人都如此。」她說:「重要的是,她有你。」

  我的臉脹紅了,我沒想到她如此客套地恭維我。

  莉莉迎上來,她興奮的說:「我從來沒有到過這麼精彩的舞會,蝸牛好吃極了。」

  女主人微笑一下,不知為什麼,在她的笑容之後,我老像看到一張斷牆敗垣的圖畫,空洞得很。

  後來莉莉一整個星期,都說有關那舞會的話。她不住的問:「白玉琴有沒有打電話來?有沒有?」

  當然沒有。

  我想疏遠莉莉,我自問沒有條件滿足她,反正是要痛苦的,遲不如早。因此晚上我獨自到酒吧喝啤酒,不再自動的要求莉莉出來。

  我比較喜歡在辦公室附近的一間酒吧,通常下班之後,我便去坐一個小時。

  我遇到白玉琴。

  真沒有想到她會到這種平民階級的地方來,這地方連莉莉都會拒絕出現。

  我上前向她打招呼,她看上去很疲倦,穿件松身T恤,一條白褲子。我認得這條褲子,售價八百多,莉莉曾經想我送一條。

  我叫侍者買一個飲料給她,她例牌在喝拔蘭地。

  「女朋友呢?」她問。只有她的眼睛還像黑玉一般,面色更壞了。

  「我沒有約她。」我說:「我們……在疏遠期間。」

  她說:「我喜歡你,是因為你很自然。她呢?她喜歡你什麼?」

  我揚揚眉,「我自然?是不是人人都害怕千金小姐,而我待你如常人,買一個拔蘭地給你?」

  她笑,「或許是。」

  「你常來這裡?」我問:「氣氛很好。」

  「是。來享受人生。」她把酒喝盡。

  「出去兜兜風吧。」我溫和的說,她心中一定有不高興的事,「我開了車子來。」

  「坐我的車好嗎?」她問。

  「我不介意,我沒有自卑,」我笑,「我沒有錢,這不是我的錯,不過是社會的錯。」

  她也仰起頭笑。她還是很年輕的,不會比莉莉更大,但是她卻這麼悶不開懷。我非常介懷她的不開朗,卻不注意她有錢與否。

  她有錢,那是她家的事。

  我們到門口,她的「黑豹」已被交通警察關照過了,告票夾在水撥下。

  她讓我上車,把引擎發動,車子往郊外駛去。

  她把車加速到一百公里,我不出聲。她開車開得很好,並非一般泛泛的飛車手。她駛進淺水灣道。

  「我喜歡這條路。」她說。

  我在聽。

  「曲折離奇,你以為前頭不知道有多少好東西在等你,其實不過是一個海灘。」停了一刻,她補一句:「像人生。」

  「你有錢,」我說:「再無聊還可以旅行到桂林去拍照印一本特集,好辦。」

  「我不至於如此無聊,我有倫大聖瑪麗學院的藥劑文憑。」

  「為什麼不工作?」

  她把車子停在路邊。

  「我辭了職。」

  「為什麼?」我問:「薪水比起你的財產太微不足道?」

  她搖頭。「健康問題。」她說。

  「什麼病?」

  「血癌。」她很平淡的說。

  「什麼?」

  她看我一眼,「是有這種病的,並不是為小說中主角才發明的。」

  「惡性?」

  「十分。」她說:「蘇黎世最大醫院的最後診斷。」

  「可以醫治?」

  「把我的餘生任醫生統治?謝謝。我見過我父親,躺在手術床上切開縫好,縫好又切開,謝謝。」她笑一笑。

  我不想再問下去。

  「我很害怕。」她抬起頭來,「真的。」

  我把手放在她的肩上,拍了兩拍。盡在不言中。

  這是一個有月亮的晚上。我忽然明白她臉上是什麼,是死氣。

  「進去坐坐嗎?」她問。

  我點點頭。

  游泳池還如舊。水平穩地漾著,偶爾落下樹葉。

  她倒了兩杯酒出來,遮」杯給我。

  我說:「至少你應該見見家人。」

  「我沒有家人。」她說。

  「朋友?」

  「朋友只是開派對的客人。」

  「你幾歲?」

  「廿六。」

  我坐在白籐椅上把酒喝光。

  她好像事不關己,就像我第一次見到她一樣,緩緩地喝著酒。我想在她的臉上尋蛛絲馬跡,但是基麼也看不出來,她臉上有種雕刻過的平靜。

  她說:「人可以做的不過是好好的愛幾場。」她微笑,「但是太多人不知道身邊有些什麼。人的心理:得不到的東西永遠是最好的,當今天變成明天,昨天又是值得懷念的一天。」

  我溫柔的問:「我可以為你做些什麼?」

  「我已做妥一切,」她微微笑,「我靜靜地在等待。」

  我把手放在她的手上。我忽然覺得自己幸運,我不知道我還有多少日子。無知永遠是最幸運的。

  她笑,「人類對於無知最恐懼,你知道。也許到了那一邊,我會很慶幸我可以早日離開這一邊。」

  我低下頭。

  「愛你的女朋友。」她說。

  「我會盡力。」我說:「也許你應該知道,她一直覺得與我在一起是一種委曲。」

  「事非成敗轉成空。」她推推我,笑。「什麼叫委曲什麼不?」

  「疲倦嗎?」我問。

  「還好。」

  我輕輕把她擁在懷裡,「只一分鐘,就放開你。」

  她輕笑,「你可憐我?」

  我歎口氣,「我可憐我自己,如果你沒有白血病,我是否還敢擁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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