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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3 頁

 

  「是。」他說:「我會煮咖啡。」他春著我,「請你喝?」

  我笑了,跟他上了樓,他住第十一層,小小的一房一廳,佈置可以說豪華,然而其俗無比,卻也不會比一般明星住宅差到哪裡去,公司待他是優厚的,方導演有功。

  他沒一會兒就捧出了咖啡,餚來還真有一手,另外遞過來一條大毛巾,坐在我旁邊。

  我抬頭,「幹嗎?」我問。

  「擦擦頭髮,都淋濕了。」他說:「當心傷風。」

  他做得這麼自然,我一邊用毛巾擦頭,一邊就呆住了。

  他問:「當記者,也很忙吧?」

  「嗯。」我答。

  「沒見你之前,導演說起,我還以為你七老八十的,我看過你寫的文章。」他說得很孩子氣。

  「不敢當,可不就七老八十了。」我笑。

  他脫了外套,裡面一件米色的麻紗襯衫。恐怕是他導演的傑作,教他穿,教他住,教他做人,教他做戲。

  「你不會笑我吧。」他又伸出了手給我看。

  「為什麼要笑?這是勞力。」我說:「勞力操飯吃,可貴。」

  「導演叫我說是練功練成的。」他天真的說:「不准再提車行了。」

  我笑了,「為什麼不對我這樣說?」

  他皺了皺眉,「你與他們是不一樣的──我見過另外一些記者,你不一樣。」

  「這算恭維?謝謝。」我伸出了手。

  他與我握握手,放開了。他的手強而有力,與他織致的臉不配。

  我問,「你認為值得?由電影公司把你改造成另外一個人,受他們的控制?你要知道,這是一個圈套,進去容易,一當你習慣了榮華富貴、花花世界,出來可也就難了,你年輕,有很多路可以走。」

  他驚奇了,「為什麼你這樣問?」他餚若我,「每個朋友都為我慶幸,他們都羨慕我,怎麼你倒這樣問?」

  我微笑,「我問錯了?」

  他搖搖頭,「我只是不明白──你對電影界很熟?」

  我默默頭,「我在報上編娛樂版。」

  「你覺得他們怎麼樣?很多人說他們壞。」

  「壞倒不壞,」我笑,「哪裡都有壞人,這樣子說來,報館裡的壞人並不見得比電影界的壞人少。我有一句評語:他們都太聰明了。」

  「太聰明不好?」方正奇問。

  「不好,」我說:「都是『身後有餘忘縮手,眼前無路想回頭』的人。你耽久了,就會明白我的話,現在你年輕,我不想掃你的興。」

  他不服氣,「你有多大了?完全一個前輩似的教訓我。」

  他替我把濕大衣掛在電暖爐附近供干,又再給我一個墊子靠背,服侍得我舒舒服服。

  「比你大八歲。」我說。

  「真的?」他一怔。

  「騙你幹什麼?」

  他細細的打量我起來。我含著笑,由得他看。他是一個可愛聰敏的孩子。方叔叔選人,總不會錯。他是好材料,我喜歡他,他不造作,自然得又不過份,一點也不油頭粉面,但是觀眾不會忘記他的臉──漂亮得太特別了。

  看夠了,他說:「也不過八歲而已,而且看不出來。」

  我說:「八年。等你有我這麼大的時候,回頭想想,就不簡單了。」

  「八年,八年後我會紅嗎?還是仍舊在車行裡?」他倒在沙發裡,「事情是難以預測的,是不是?」

  「放心,你會紅。八年,可以維持到那個時間。」

  「賺到了錢,我父母就可以休息了,弟妹可以受比較好的教育,」他說:「不用像我這樣,做個粗人。」

  我聽著他,不知怎麼,嘴邊一直含笑。電影界裡特別多孝子孝女,現在又來了一位,還沒開始,就牽念著家,皇天大概不會負他這樣的孩子。

  他忽然說:「玫瑰,我喜歡與你說話。」

  「謝謝。」我說。

  「真的,你說了很多我從來沒有聽過的話。導演,他也常常教訓我,但是他的調子不同──你認識導演很久了?」

  「很久了。十年算久了吧?所以我一直叫他『叔叔』,現在聽在耳朵裡,恐怕會覺得有點不倫不類?他學問很好,有魄力,是電影界難得的一個人物,你跟看他,聽他的話,絕對不會錯。」

  方正點看頭。

  他的小房子很暖和。

  他現時覺得跟我說話有意思,將來就不會這麼想了,將來他有隨手可得的女人,大筆的片酬,閒來喝酒賭博,反正每個人都走這條路,他最有志氣,也不過努力學習,升任導演,但是導演這麼多,他會成功嗎?恐怕不可能,以他的底子,做明星可以,不過是個牽線人兒,當導演得有腦筋?

  我看不出來,他只有一張漂亮的臉。

  八年合同,恐怕也是他黃粱夢醒的時候了。

  看著地,我有無限的感觸,任何一項職業都有起有跌,只是電影界的上落特別厲害,短短幾年而已,旁觀者都很清楚,但是當局的那些永遠迷迷糊糊。

  「你的報紙真會登我的照片?」他不好意思,但還是問了。

  「當然。」

  「照片呢?」他好奇的問。

  「你的導演會給我。」我答。

  「我很怕拍照片。」他說:「不是假話。」

  「慢慢就習慣了。」我淡然說。

  怕拍照,怕應酬,不賭不嫖不喝不吹,閒來開跑車,看劇本,聽唱片……都是老套,老得不能再老的一套,我聽過多少次了?一向不喜歡訪問明星,就是這個道理。為什麼都是繡花枕頭呢?

  我倦倦的靠在沙發上。

  他說:「累了?」

  〔想回家。」我說。

  「再等一下,我送你回去。」他留住我。

  「為什麼?」我笑問。

  他坦白的說:「我寂寞。」

  「啊?」

  「簽了合同兩個月了,我跟以前的生活脫了節,又沒追上現在的生活。很想念以前的朋友;做完工,去買兩瓶啤酒,坐著聊天,去武館練拳,開著車子到處飛。現在沒這些自由了,」他笑笑,「導演不贊成我見以前的朋友。」

  「這是犧牲。」我看看他,「有女朋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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