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謝你,傑。」她說:「傑,聽著,有空常來這裡,泳池永遠是你們的。」
「謝謝。」我說:「你也聽著,你還有時間,真的」
「傑。」她把手指放在我嘴上,「夠了。」
「我明天下班來看你。」
「明天。」她點點「頭。
「你休息吧,看你,面色真是壞。」我說:「明天來看你。」
我由她的司機把我送到市區。
決定第二天去陪她。
近中午的時候,剛打算去吃飯,接到一個電話,女秘書接進來,說是有要事。
「哪一位?」我問。
「老黃。」那邊氣急敗壞。
「老黃?」我問:「哪一位老黃?」
「唉,你與莉莉來過我這裡游泳的老黃呀。」
「呵,老黃。」他找我有什麼事?
「你知道咱們家小姐?」
「知道。」我有點緊張。她找我?
「昨夜小姐吩咐我打電話給你。」他說:「小姐說你如果要與朋友去游泳,隨時歡迎。但是──」
「什麼事?」
「今早傭人叫她用早餐,她已經沒言語了,救傷車來到,她已經死了。」
我出乎意料的平靜,「在房中?」
「是的,這裡亂了很久,直到現在才想起給你電話。」老黃說:「你可知道小姐為什麼要服毒?」
「她有親人嗎?」
「有自然是有的。」她說:「前天她提早發我們薪水……管家已經通知律師了。」
我放下電話。
第二天報紙登出來,莉莉拿著新聞,目瞪口呆,她說:「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我是相信的。
我甚至相信她早在瑞士已死了。靈魂僕僕的萬里歸來,出現她長大的城中,來探望故居。
我與莉莉終於分手,我並沒有聽白的話,盡我的力量,努力地戀愛幾次,莉莉不是戀愛的對象,她只是享樂的好對象。她終於到東華企業去做事,半年之後,人家說她身上被銀狐長大衣招搖過市。
假日我還開車進淺水灣道。
老黃並沒有把泳池開放。整間屋子空置著,只餘幾個女傭看管。老黃開鐵閘門讓我把車子開進去,我常常看到車伕在為那輛開蓬「黑豹」打臘。
車伕對我說:「全城只有一輛,時價十五萬。」惋惜的口氣。
老黃眼睛紅紅的,他說:「小姐不喜歡我拿泳池開放,小姐不喜歡,我就不做。」
他是一個不壞的人。
而我知道什麼呢?我知道她的名字叫白玉琴,她富有而美麗,而我在遇見她的時候,她已病入膏肓。
像這樣的故事是有的吧。那一剎那的記憶長存。莉莉會淡出,她不會。
丹薇
丹薇最近非常的不開心。剛從學校裡出來的人都這樣,有非常多看不慣的事,天天下午來了我這裡牢騷大發,一邊喝最好的威士忌,一邊罵。
昨天丹薇說到她的父母──「真老了。」她說從來沒把她的父母看清楚過,直到最近,昨日她母親坐在她對面吃飯,挑著魚骨來啜著,那種「噓噓」的聲音,丹薇說隔一幢屋子都聽得見,丹薇震驚地放下筷子,看到她母親用手拿著魚骨張口大嚼,全神貫注,嘴唇非常的厚,丹薇告訴我,「我不認識她,為什麼要這種吃法?又不是說窮得要吃骨頭!」她臉上非常的不置信與害怕,像是受了什麼刺激。
我沉默一會兒,告訴她中國人吃東西都是這樣子。丹薇不該到英國去讀那麼多年的書,英國人是最注重這種禮儀的,甚至連當眾擦汗也不可以。如果在美國也還好,右手拿一把又,左手拿一罐可口可樂,也就罷了。
丹薇說:「不是的!中國人吃東西也不是那樣的,他們老了,真是老了。我父親也是那樣,我跟他說,有一本書禁掉了,他沒聽清楚,瞎七搭八說:『廣告登在哪裡?去買吧。』我覺得要炸開來,我整天在家說話,原來是說給自己聽的,誰也沒理我。」
我說她的要求過高。
她吼叫起來,嚇了我一大跳。
你知道,上學太久了會變成這樣。成天在學校裡進進出出,見著志同道合的同學,一大班人都為一個相同的目標努力,沒有生氣的機會。人上學久了會變成丹薇這樣。
有一天丹薇說:「我不能忍受這種氣溫,早上一起床就是個大太陽,把臉上的皺紋雀斑照得清清楚楚。」
我說:「你為什麼要回來?你為什麼不設法留在英國?英國比較適合你,你這假洋鬼子!」
她看上去很痛苦,喝一點酒,然後躺在我的床上睡一個懶覺。丹薇是個最有潛力的酒鬼。她喜歡我的屋子,因為我這裡夠涼夠暗有自由。所謂自由,並不是說可以開瘋狂性舞會那種自由,而是一種一投手舉足的自由。電話鈴響了,找的必然是我,決不是找三站六婆,要令我拔直喉嚨叫。我不喜歡與家人住,有一次丹薇打電話到我家,說了半小時的話,母親問:「什麼人?男?女?」第二天我又搬出來。我也想像丹薇那樣尖叫。男?女?什麼人?烏攪些什麼?不過是一個電話,三十歲的女兒打一個電話還這麼多烏攪,要管為什麼不管比較有意義的事。
但是與他們說話是沒有用的。對他們來說,生命是一天又一天的例行公事,甚至連生孩子也是公事,一個又一個,一個又一個,再也引不起興奮、快樂、悲哀。他們唯一的享受是事事軌一腳──「男?女?誰?什麼人?」世界已遠離他們,他們還自以為是主人,把權力伸展到兒女頭上,他們就是這樣子。搬出來往可以把感情維持久一點。
我不知道別人對父母的看法如何,我與丹薇非常的有同感,丹薇還在那裡努力,我早已放棄了。我們的問題是交通的失敗。
我說:「你可以結婚。」
丹薇說:「對的。」
我知道丹薇的感情生活,在她十七歲的那年,有個男人送她一本「蓮的聯想」,從那刻開始,她長大了,她忘了那男人的嘴臉,那不過是很暫短的事,拉拉手,春電影,但是那本「蓮的聯想」到現在還好好的在書架上。丹薇說:「這種人也許一打打的買著詩冊,送給十六七歲的女孩子。」非常有可能。丹薇始終沒有遇到對手,感情上的對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