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他的妻子不那麼想,他的妻子認為只要天下間像我這種壞女人都死光了的話,那麼他們的家庭還是幸福杓。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她不曉得從什麼地方找來了我的電話,硬是要約我見面。
我不大會吵架也不大會安慰人。她一道問:「如果你是我,你怎麼辦?你怎麼辦?」聲音是沙啞的,也就是那種傳統上潑婦的聲音。
但是我不認為她是個潑婦,我說:「假如我是你,我馬上離婚,這種丈夫要來幹什麼呢?」
「既然如比,你為什麼要跟他在一起。」她凶巴巴的問。
我說:「我沒有把他當丈夫呀,他是我認識的人。」
她不知道有沒有聽懂,然後就開始訴說她對丈夫如何的好,她的丈夫如何沒有心肝,我都很膈膜的聽著,非常的禮貌。對於人家的家事,我是不十分感興趣的,我說過,我需要的不過是一個聽眾,這個年頭找,一個聽眾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假如孫先生願意做下去,我沒有理由拒絕,他要是不來了,我也不會去找他。
最後她說:「我要見你。」
我淡然說:「我長得醜,而且沒有什麼好見的。」
「請你出來讓我見見你,我丈夫以前也有女朋友,後來我們也成了好朋友。」
我說:「我不大喜歡這麼複雜的關係,而且我長得醜。」
「讓我見見你,那麼我可以知道我錯在那裡。」她哭了。
我相當的怕人家對著我哭,於是我說好。
今天便是赴約的日子。
我不能穿得太時髦,花俏的衣服我多得很,實在是很少穿給孫看,他不會接受,我自然也不會穿給他太太看。我早說了,我們是兩條線上的人,拉不到在一塊的,在巴黎耽了四年除了寂寞之外,一切都受點巴黎影響。
我去了那約好的地方。
我早到。我不是一個遲到的人,我不喜歡遲到,但是我想太太們大多數喜歡,她們習慣了安定的生活,因此沒有時間觀念。
我叫了一杯牛奶在那裡等。漸漸我也學會等人了,很耐心的.若無其事的。心裡面想看其他的事兒,比如說上一組的陶瓷太日本化了,非常的後悔,做好之後再敲碎,異常的可惜,畢竟都是賣得到價錢的貨物。
牛奶杯的表面積了一層皮。這種餐廳的人就是不會煮牛奶,牛奶是不能煮滾的,煮滾之後,蛋白質便會凝固,煮牛奶得煮在七十六度F以下。然而知道這些又有什麼用呢?不過是更難過了一點。
終有人叫我一聲:「薇薇?張薇薇小姐?」
我抬起頭來,那只是一個女侍,她叫我去聽電話。
我去接電話的時候、已知道孫太太是不打算來了,真是的,為什麼這樣沒有膽子呢?浪費了我的時間。果然她在那邊說:「我的孩子有點不舒服,對不起、我們下次再見面吧!」
我記得我溫和的說「好」便離開了、她的聲音仍然沙啞的。
我覺得我很費了半天的時間,從選衣服到化妝出門,這位太太也真是會開玩笑,下次她約我出來,我就不會答應了,我開了我那部三手福威根回家。
天氣異常的炎熱,誰也不要告訴我做人應如何如何。除非他能給我快樂,如果他能給我快樂,我會聽他的。但是張三李四的逆耳良言我聽太多了,聽不進去。
我蹲在地上做一隻泥娃娃,面孔被我捏來捏去,我忽然有一種上帝的感覺,只是無法在它的面孔上吹一口氣而已。我把它做成一個普通女子的樣子。太美麗的面孔常常給人一種「此人沒腦袋」的感覺,因為美人們都太過努力於發展她們的美,故此其他都疏忽了,太不美的臉也不好,會有自卑感……
我並不討厭孫,他並不是個好人,沒有一個好人會拋棄了老婆在外頭烏攪,或者他有他的苦衷吧,我們活在一個充滿了苦衷的此會裡。
我開了無線電,劉家昌的歌被劉文正唱得這樣美:
有緣相聚又何必長相欺
到無緣時分離又何必長相憶
我心裡只有一個你。
你心裡沒有我又何必在一起
我滿手的泥往短褲上抹。
我心中的人絕對不是孫。地還沒那個資格。那是一個很遠很遠的人。因為他心中沒有我,所以我終止了與他在一起,至於孫,我看不起離不了婚的人。
我有點餓。電話始終靜默著,沒有人打過來,我始談沒有男朋友,我只有情人。我拿了一個麵包吃,就在這個時候,有人站在紗門外頭,有人問:「是薇薇嗎?張薇薇小姐?」
我抬起頭,隔著一層紗門,我看不清楚,陽光還是那麼大,金色的影樹葉子碎碎的飄拂,無線電裡的聲音:「念你念你在夢裡,問此情何時山。今天想要忘了你,明天卻又想起你,有緣相聚又何必長相欺……」
我緩緩的問,「誰?」
紗門輕輕的被推開,一個女人走進來,背著光,我再問「誰?」她穿著一襲半新不舊的裙子,她慢慢的坐下來,地說:「我是孫太太。」
我並沒有站起,也沒有驚訝,她決定要見我,後來改變了主意,又再後來她又決定找上門來,這麼遠的路,這麼熱的天。這個女人或者從來沒有看過費茲招羅的「大亨小傳」,但是她有那種精神。
但是她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漂亮,一張很端正的臉,屬於百分之一百中國女性的,小巧的五官,可惜眉毛拔得太細,我不喜歡拔眉毛的女人。短短的頭髮也梳得蠻時髦的。
我很禮貌的問:「你要喝冰茶嗎?對皮膚很好。」
她看著我。她然後說:「你竟長得這麼美麗。」
我驚訝,我抬起頭,手上的冰茶潑了不少出來,我怔怔的看著她。我們兩人竟同時的覺得對方美麗。好笑的是,孫只不過是一個最最普通的男人。
「孫先生好嗎?」我問。
我站在瓷盆前沖洗我的手,用乾毛巾擦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