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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 頁

 

  我不認為她會結婚,我也不認為我會結婚。

  正如老六說,獨身也有獨身的好處,她頭髮留得這麼長了,不是為任何人,不是為她自己──她沒有錢去理髮,開銷越來越大,可省的就省,理一個發也不便宜。

  老六現在愛吃,跑來坐了兩個鐘頭,吃了三個香蕉半盒陳皮悔一包牛肉乾兩個橙,還有半包香煙兩杯咖啡。至於我這裡怎麼會有這許多吃的,因為我也好吃,除了吃的,就是書本,上下左右都是書,倒不是真的如此文化,不過因為看書最省時省力。

  老六讀著土木工□

  「7b,拉著計數尺按著計算機,研究建築機械水利電器,忽然之間就與一個小男孩談起戀愛來了,這個人的舉止行為,決非常理可以推測,她為什麼不追求同校的男同學?說什麼嫁了個博士,聽也好聽點。

  她說:「我無所謂,跟博士做朋友,他又不能代我入場考試!還不是一樣,都想把女人謀到床上去,他做博士,與我有什麼關係!我不過要一個真對我好的男朋友,若那男的對我不好,他是皇帝我也撈不到油水。」

  老六與男朋友在一起,那神態舉止勝過鬼妹,我說過她帶一種天真,大庭廣眾之間只要想得到便做得出,在酒吧喝酒,多少同學在一起,她把男朋友吻了又吻,吻了又吻,奇怪的是,看上去沒什麼不對勁的地方,她小姐做得實在太純清了,除了頭腦齷齪的人,都不會想到髒的方面去。

  鬼妹也做得大方,但是老給我一種太隨便的味道,做得大多也不好。

  老六說:「我一點也不像洋人。」

  我說:「你也不像中國人。」

  「我像人就行了,我自覺是上路的,誰瞧不順眼就少看幾眼。」她氣鼓鼓的說。

  「你父母呢?」我說:「你夏天回了家,也是這般情形?他們的心臟夠健全,吃得消?受得了?」

  「告訴你,回家我又是另外一個人,我聽爸媽的。他們並沒有對我不起,我想明白了,回了家,他們說什麼我做什麼,如果我不耐煩,可以不回去,既然回去了,要有犧牲精神。」她笑。

  老六一家子兄弟姐妹,都很聰明爭氣,只有她一個人,又笨又糊塗,活在另外一個世界裡。

  「是呀,他們聰明智慧,做得風調雨順,我笨,可是我也不必靠他們,他們要為我唏噓,那是他們同情心太豐富了,我沒辦法,我是嫁不出去了,可是我有文憑,我不愁下半輩子生活。大家不過活幾十年,我因為他們運氣壞,倒是看了許多奇奇怪怪的嘴瞼,得了莫名其妙的經驗,自己靠自己,雖然沒什麼滋味,倒是對得起良心。這上半生,有人負我,並沒我負人,我可沒對不起任何一個人,我能力有限,可是我是念過書的,我待他們都不錯。」

  「哪裡就這樣了,說不定一下子你就嫁了個你要嫁的人。」

  她搖搖頭,「我現在又不是不快樂。」

  想一想,當我們老了,大家牽隻狗到公園去走走,也是很有意思的。

  我想老六與我都不致要做變態的老姑婆。看老六的姿態,恐怕到了四五十歲,依然有她的味道,依然不乏追求的人,依然可以夜夜笙歌。

  她歎口氣,「怎麼搞的,居然跟孩子們在一起了。」

  我說:「你這人事事顛倒了來做,十七八歲一直跟三四十歲的大人做朋友,現在又去跟小孩子玩。」

  她說:「他不小。他是成熟的。有一次我說喜歡握他的手,抓著他的手,我才覺得他是我的──」

  「老六,我混身起雞皮疙瘩了,你少肉麻點好不好?這年頭還有誰是誰的啊!」我皺著眉頭。

  「對不起,那次我是喝了點酒。可是你猜他怎麼說?他問:『你以為我還在混別的女人?』哈!他以為我不相信他。他倒真以為我吃醋了。其實我再也酸不起來的,心裡早沒酵素了,起不了這種化學作用,因此可知他倒是真心的,然而他來遲了呢,早十年八年,倒是好事。」老六停了一停,「現在我連自己的昨天今天明天都不理了,還管其他人的閒事?我沒有那意思,我實在是想家了,一喝了酒,我就回了家,彷彿看見了爸爸媽媽,爸爸還是壞脾氣,把媽媽支使得團團轉,媽媽是老式女人,她有她的美德,什麼都存在心裡不說,我好像看見了他們,就在台北,就在新生南路,天氣正熱,大家都一頭的汗,想到這裡,我就哭了,我再也不為其他人哭的,只哭自己。他哪裡知道!」

  我歎口氣,「明年你就好回家做你的小姐了。」

  「是呀。我爸做了五十年的工,沒有一年不想退休的,等了這個兒子等那個兒子,他們一個個的成家立室,我爸還在做。他年紀大了,弄不明白這代的思想,現在不流行供養上一代了,直到我最小一個兄弟畢了業,家也不回就結婚到處落籍了,他才明白過來,呀,如此這般五十年了,一場空,他的兒子都是別人的好丈夫。做人不過是那麼一回事。這年頭,養了博士兒子,不過抬舉別人家的女兒,他有什麼好處?倒不如叫兒子女兒去做戲,個個都是孝子,諷刺得很。我運氣不好,我父母運氣更不好,看我,我也是女兒,我就窩囊,別人家的女兒都有辦法,我是一團飯,嘿,至今自己養著自己。我沒有姊妹,老想,唉,我有姊妹就好了,也有個說話的人。後來想清楚了,覺得我的姊妹,自然是像我的,我有多笨,說不定她們更比我笨,大家也只好抱頭痛哭。」

  「算啦,老六。」我說:「我這邊也是一樣呢!」

  「真的,這種事不能多說,我不是氣,只是不明白。別人受一點點委屈,呼天搶地,又哭又鬧又上吊,自然有人為她們出頭,不管是什麼丫環粗胚,總有她們的道理,我卻是有辦法的人,一個女人太有辦法了,就是活該。我是不是真有辦法呢?或許有,我不能死呀,我也得活下去,所以他們益發覺得我有辦法了。我做得對,是應該的,做得不對,雖然吃著自己的飯,穿著自己的衣服,卻人人可以罵得───我幾時成了個人人得而誅之的人物了?如今我想明白了,誰也不能靠,人求我容易,我求人難,索性孤鬼似的,倒四大皆空,了無牽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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