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沉默了一會兒。我說:「爸媽總是愛我們的。」
「也不過如此啊!女兒嫁不掉.他們有什麼面子?我寫信回家,天方夜譚似的,混說一通,我媽媽也明白,我一直說胖了,她說:『你怎麼會胖呢?老六,你一天要做多少事!』我看了這種信就落淚,真正沒意思,這年頭誰管我的閒事,他們又沒能力,我並不向父母訴苦,偶然發幾句牢騷,他們也不要聽,他們說收我的信怕,又是不好的消皂,我想罷罷罷,這年頭沒有人要聽真話,編故事還不容易,就揀好的說。有時候真累,真不想寫這種信,疲倦的時候,真想算了,活什麼活的?」
我不響。她喝完了最後的咖啡,站了起來,仍然苗條的身型,美麗的頭髮。她踱到窗口,看向窗外。一個雨天,永遠是雨天。
這是我們獨身女子的雨天。
她問:「幾點鐘了?」
「傍晚了。」
「我有約會,要走了。」她披上那件皮大衣。
「拿把傘吧,再糟蹋這件大衣,就快穿不了啦。」
「管它呢!」她笑。
老六的笑是恢復得快的。我們哭給誰看去,不如不哭。
「到什麼地方玩?」我問。
「去利物浦看海,」她揚揚眉毛,「我喜歡那海,看到了那海,覺得活著非常有意思。而他們不喜歡我,是因為他們妒忌我。」
她笑了,那笑是非常適意的。老六有老六快樂的時候。她其實什麼也不介意,她有她快樂的時候。
她臨走的時候說:「幾時你必須見見他,這孩子雖然沒念過書,卻是個合情合理的人,決非我們這些『讀書人』比得上的。誰知道呢!也許我就嫁給他了,在英國開個炸魚薯條店,開開心心的過了這輩子。」她裝個鬼臉,笑了。
她披著大衣下樓。
我早說過,老六憧得生活,大雨中看海,春寒、霧濃,只要快樂就行了,管他是不是大學生,五百年後有什麼分別。
也許太大奶奶們也有牢騷哪,說不定酒醉飯飽之餘想鑽石不夠亮,然而我們是不會知道的,我們只是獨身女子。
從窗口看下去,老六上了車,在雨中她神采飛揚,我們有我們快樂的時候。
蝴蝶吻
我從一間酒吧把他帶回家裡。
我連他姓什麼都不知道。
聖誕節。
下雪。
我寂寞。
蘇珊叫我到她家裡去渡聖誕,我拒絕了。寂寞算什麼呢?我不想去麻煩她家人。她是英國人,我是中國人,在英國人家裡住,幹什麼?我拒絕了。
所以我一個人在家裡坐著對著著一桌的筆記。
然後就下雪了。我靜默地隔著窗口,看看雪紛紛的飄下來,雪白的,漸漸鋪滿了樹幹、馬路、車頂,一切都是雪白的,我是這樣的寂寞。
我穿上皮大衣,拿了鎖匙,閉門出街。聖誕節。我是這樣的寂寞。
我忘了帽子。但是雪從來不惹人討厭。貂皮的好處是不怕水。我有這件極好的白貂皮,拖在地上。同學永遠以為是尼龍毛,我穿它,當一件爛牛仔外套一樣的穿它。真是好大衣,保暖。
我從街尾一直走到街頭。
我是這樣的寂寞。雪下得像電影裡的景色。
雪一直落下來。
然後我經過了一間酒吧。
「紅獅」,招牌說。
每間英國酒吧都有類似的名稱。「紅獅」、「白馬」,真討厭。但是。我想喝點酒,喝醉了也好,反正明天也沒事做,喝醉了也好。
我推門進去,人氣煙氣暖氣襲人而來。我的黑頭髮,吸引目光。我脫了大衣,擱在椅子上。酒吧裡人真多,而且都是半醉的。酒保過來招呼我,我說:「你那瓶最好的XO,滿滿的給我一杯。」
他驚異,問我:「你幾歲?十八歲了嗎?不足十八歲連啤酒我們都不賣的。」他們永遠以為我只有十六歲。
我說:「相信我,問女人年齡是不禮貌的,但是我夠大了。」
他猶疑了半刻,因為是聖誕節,他給我倒了滿滿的一杯,我把錢給他,留下很多小賬。我默默的喝酒,默默的打量身邊的人。他們都是情侶,握著手,臉碰著臉,吻了又吻,吻了又吻。我微笑。微笑別人的幸福,微笑自己的寂寞。一個聖誕夜。
唱片激起真吵,但歌卻很好。
我默默的喝著酒。
然後在抬眼之間我看見了他。
他坐在我對面。「對面」是酒吧的另一頭,有十碼遠,但是我看見了他。因為他也在看我,他有一張美麗的臉。外國男孩子的臉都是驚人的美麗,他也不例外。他年輕,這麼年輕。十八?廿歲?眼睛這麼大,臉色是粉紅的,頭髮極短,真例外,貼在額邊,稚氣得緊。他這麼清潔,少有的清潔。他在喝啤酒。只穿了一件白色的T恤。而且他也單獨一個人。
我微笑了。向他揚揚酒杯。
他動動嘴角,那薄而且好看的唇像嬰兒一樣的動人。
在整間酒吧裡只有我們兩個人是沒有伴的。
我這樣寂寞。
為什麼不呢?
我猶疑了一刻,喝完了一杯拔蘭地,再要了半杯,我向他走過去,拖著我的大衣。
酒吧擠,他讓開了一半高凳子,我坐在他身邊。
他低頭看我,我抬頭看他。
他這麼年輕。
他連十八歲也沒有。我曉得。
他的睫毛長得像洋娃娃,前半截因為太陽哂,退成金色,只半截還是咖啡色的.長得像假睫毛一樣。真漂亮的男孩子。天曉得我從來不混外國人。但是今夜,今夜例外。今夜我特別寂寞。
為什麼不呢?
他的肩膀相當寬,卻帶著一種孩子氣的柔和,T恤是短袖子的,手臂也很柔和,閃著金色的汗毛。他給我一種孩子的感覺,如果我不寂寞,我真不好意思碰收。
「你好?」我問。
他點點頭。
「很熱鬧。」我說。
他點點頭。
有人從我們高凳子邊擠過,我幾乎坐不住,他用挽住了我的腰,我輕輕說:「謝謝你。」我握住了他的手,他的手很強壯,很給我安全感,我不想放開它。我握住了他一隻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