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微笑,他說:「你不貪心,握一隻手指就夠了。」
他很幽默。我也笑了。
「你是中國人?」他問。
我點點頭。
「你有很美麗的頭髮。」他說。
「謝謝你。」他們都喜歡黑頭髮。
我喝完了另一杯拔蘭地。
「當心警察抓你,亂喝酒。」他說。
我笑,「你幾歲?」我問。
「十月已經十八歲了。」他說。
「為什麼一個人?」我問。
「離開了家。」他說「所以一個人。你呢?」
「我沒有男朋友。離家一萬里。」我答。
他吻了我的臉頰。在聖誕夜,每個人可以吻每個人。其實這些英國人,每個人每一天都可以吻每一個人,他們根本不在乎。只是我在乎。
我接受他的親吻。他的睫毛,在我臉上閃著,像一隻蝴蝶的翅膀。
「謝謝你。」我說。
他微笑,「閉嘴。聖誕節,一個人,當然我應該吻你。」
「你叫什麼?」我問。
「史提芬。史提夫,史提維。」他說「我不在乎,隨便你喜歡叫我什麼。」
「我的名字,你要知道我的名字。」我問。
「當然,你這傻蛋。」他指指我的鼻子。
「喬。」我說。
「你應該叫蓮花。」他說。
「這是電影裡的中國名字,我是真人。」我說。
他點點頭。「喬。」他又吻了我的臉。
他的長睫毛。蝴蝶的翅膀。冬天沒有蝴蝶,他像春天。
我心裡歎了一口氣。他年輕。大年輕了。而且短頭髮,而且如此溫柔可親。而且我是如此寂寞。
酒侍敲響了小鐘,酒吧要關門了。
我看著他。他的臉是圓的甜的。奇怪,我一向喜歡纖秀瘦削長臉的男孩子,但他是例外,他長得實在大好看。
為什麼不呢?
我問:「你要不要上我家去?」
這是危險的。但是我相信他。他可能謀殺了我,但是我不介意。我相信這一個外國男孩子。
他大方的點點頭。「好的。」
我穿上了大衣,他穿上他的,我們走了出去。他的大衣只是一件普通的帆布外套。我笑我自己,只不過是為了寂寞,與一個這樣天真原始的男孩子走在一起。只不過是為了寂寞。我為寂寞常常付出巨大的代價。我理想的男朋友是開費拉裡狄若的原子物理博士,閒時看紅樓夢,左手戴白金薄表,右手戴銀手鐲,三十二歲,濃眉郁睛、苗條靈氣。這才是我理想的男人。我與這個十八歲的外國男孩子在一起幹什麼?只不過為了寂寞。我歎一口氣。但他是溫柔的,嬰兒般的好看。
雪一直落下來。
因還差強人意。我沒有後悔。
我們步行到家。我開了門,請他進去。屋子裡很舒服很暖。我問他要茶要咖啡。他說咖啡。我還是喝拔蘭地。他看了看屋子。這間屋子是美麗的。
「你何以為生?」他笑問。
「我的父很有鈔票。」我坦白的說。
「嗯。」他說。
他年輕,但是倒不幼稚。他們都異常的早熟,這麼高大,這麼漂亮的身段,卻只有十八歲。
我們一起坐在沙發裡。
我們該說些什麼?
他又吻我。這一次在唇上。
我把手環著他的腰,他的腰比一般英國女孩子還要纖細。
但是他到那裡就停止了。
他讓我的頭靠在他的胸前,抓著我的黑髮,吻我的臉,到那裡就停止了。他甚至沒有把手擱在我胸上。
我半醉,但卻還掩不住驚訝。
我看著他的灰藍眼睛,他的長睫毛。
他明白,他輕輕的說.「你有點醉了。我不想趁這種機會佔你便宜。」
我笑了,天下有這種男孩子,而且在外國。我說:「我比你大很多年,史提芬,比你大很多。」
「年齡沒有關係。」他仍然很輕柔。
「史提芬!」我略略提高了聲音,「你不是在說笑話吧?」
「不。」他冷靜的說「我是處男。」
我笑了出來,當天方夜譚似的聽著。
「我自己選擇的生活方式。」他沒有生氣,繼續說下去,「我不喜歡隨時隨地與女人跳上床。女人引誘過我,有些年輕,有些比較老,但是我不幹。」
我當奇跡似的睜眼。
「我太老了?」我問。
「你看上去只有十六歲。」他吻我的鼻子,「只有十六歲。而且你很美麗,而且你很性感,而且你相信我。所以我答應你的邀請,我來你家陪你,就這樣。」
「這是是侮辱。」我笑,「我實實在在想引誘你,我運氣不好,如果是其他男孩子,只消三分鐘好了。」
「那倒是真的。」他的微笑。
一個嬰兒的微笑。
他頗令我迷惑。
我還以為他是一個極之普通的男孩子呢。
然後我明白了一半。
我問「你是同性戀?」
他沒有回答,他微笑。
我聳聳肩。「你一定是。」
「也許我是。如果我不是同性戀,怎麼抗拒你這樣動人的女孩子?」他柔和的說了句笑話。
「我並不動人,至少沒有打動你。」我轉身說。
「我與他們不一樣。」他說:「我告訴了你。」
我笑了,「也許這還是我的運氣,我們可以說話。」
「說話?你是大學生是不是?你有一個有錢的父親是不是?我什麼也沒有,我們說什麼?」
我凝視他,「你可愛。我愛你。」我是真心的。他是這樣的忠實、簡單、純潔、美麗。與陽光,與白雪可以相提並論。這樣的人不多了。是不是因為他特別年輕?誰介意他是不是同性戀。我擁抱他,如擁抱一個小孩子。
「我愛你。」我重複,「而且我沒有喝醉。」我說。
他微笑。
「希望我有故事可以告訴你。」我說:「怛是我沒有故事,你呢?」
「父親與母親離了婚,我離開家,母親重婚,邀請我去觀禮,我拒絕了。自十四歲開始工作。我是一個木匠。現在想到餐廳去洗碟子。」他說:「這是我的故事。」
可以相信嗎?
大概是可以的。
他沒有必要對我撒謊,一點必要也沒有。我相信他。而且我愛他。真的,一種根本性很原始的愛。我不相信他是一個真人。坐在我對面,大家都半醉,沒有其他的人,居然彼此規規矩矩的端坐著,偶然吻一下對方的臉,老天,這一定是一個夢,聖誕節的夢。不過至少這個聖誕不寂寞了。至少我有一個說話的對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