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有很多悲劇。"
肖梅笑,"但都是浪漫美麗的悲劇是不是?人世間的慘劇卻泰半骯髒猥瑣。"
"你看我們的牢騷越來越多。"
"那貧苦的小女孩,"肖梅想起來,"你有沒有再看見她?"
"沒有,她沒有再出現。"知青不想多說。
"多可憐!"
知青牽牽嘴角,"讓我們召集下屬來公事公辦。"
此刻的知青不會比那可憐的女孩更不絕望。
永生把她攤在那裡與別人並列,以便他隨時選擇。
沒有比這再氣人的事了。
知青照常開會,發言,旁人絕乍不出她神色有異,但是她內心世界卻住著另一個悲哀的彷徨的小女孩,知青為她自己歎息。
永生怎麼樣看她不要緊,她又如何看自己?
散會她鎮定地站起來,取過外套,"肖梅,我沒鞋穿,我們且去逛街。"
肖梅看看足下,"真的,坦克車都穿爛,越漂亮的鞋子越不經穿。"
知青決意要買它十雙八雙紅鞋兒,穿上去在名利場中跳舞,跳跳跳,一直跳,直到不能停下來。
她不會氣餒,環境即使差到絕頂,也不會嚇怕她,鬥志只有更加高昂。
她答應過自己,決不虧待自身。
旁人也許會說,看,瀕臨失戀的老少女,沒心肝,絲毫不見悲切,反而一個勁兒逛街置行頭。
老一脫女性也許會認為新女性心腸剛強至走火入魔,但只有當事人才明白,若非這樣,不能生存。
肖梅訝異曰:"這紅鞋配衣服不容易。"
"我的套裝多數是黑白灰。"
"但腳踏紅鞋不覺突兀?"
"這才見獨特,"知青笑,"管它呢。"
肖梅也笑,一邊說:"我可不是擁物狂,我買的東西,明天統統等著派用場。"
知青指著好友笑道:"越描越黑。"
誰都看不出她已經受了傷。
下午,永生的電話追上來,他大抵想在抉擇之前把兩個女子看清楚一點。
知青卻捏造理由來推搪,"今天實在不行。"她厭惡做陳列品,"我一早約了老同學。"
"不能推嗎?"
為誰,為他?"已經推了六個月,推無可推。"
永生不悅,"那我明天再打來。"
但是他不肯預約,怕他的行動會受到束縛。
知青笑一笑放下聽筒,不想再研究這個男生的心理善。
他看輕她,不要緊,一個人只要看重自己即可。
下班,她提著六七個鞋盒子回家,一到樓下停車場,已聽到老司閽的吆喝聲。
平時知青並非多事之人,這次卻忍不住過去看個究竟。
呵,她放下一顆心。
她看見司閽拉著一個衣衫襤褸的小女孩在理論。
"幹什麼,幹什麼?"知青過去格開他倆。
賣火柴的小女孩終於現身了,知青松一口氣。
"這女孩竟在這裡做買賣。"
"我認識她,待會兒我送她回家,這件事交給我。"
司閽狐疑。
"你不是不相信我吧。"知青笑。
這樣他才訕訕走開。
知青把那女孩領至一角,蹲下細問她:"你記不記得我?"
女孩點點頭,"我記得你是給我錢的好心小姐。"
"你從哪裡來?"知青實在想知道。
女孩牽牽嘴角,"沙咀開放營。"
知青立刻明白,小女孩是住在船民營的越南人,不由得心都酸了。
"誰逼你出來賣火柴?"
小女孩低頭說:"姐姐說是肚子。"
知青震驚之餘落下淚來,是,肚子要填飽,肚子逼人太甚。
"你原籍何處,還記得嗎?"
小孩又點點頭,"廣東新會。"
知青頷首,"所以你還會講廣東話。"
"姐姐教。"
"你相信我嗎?"
小孩笑笑。
"跟我上來。"
她拉著小小冰冷的手上樓去。
開了門,她讓小孩坐在客廳,斟出熱牛奶,取出糕點,然後拉開抽屜,取出一大堆毛衣。
到那個時候,知青才看到,小女孩籃子裡,這次裝的不再是火柴,而是口香糖。
她放下毛衣,"這些你拿去穿。"
女孩懂事沉著的搖搖頭,"我們會拿去賣掉。"
"所以你把毛衣還給我?"
女孩笑,"我趁你不覺自車子窗口塞進去。"
"那麼,這些鈔票你收著,慢慢拿出來用。"
她毫不猶豫地抓緊紙幣,已經是一個小大人了,越是吃苦,越是早熟。
過很久很久,她才道謝,接著把桌子上糕點吃個精光。
"你可要洗個臉……"
女孩搖搖頭,站起來,打算走了。
"不要到樓下來販賣東西,有人會趕你走,你要是實在過不去,打這個電話。"知青把一張名片交她手中。
小女孩又懂事地頷首,從頭到尾,未露出半絲淒涼的神色,她已習慣這種生活,不知另外有選擇。
知青長歎一聲,只得開門送她下去。
從這一個住宅區往船民營,起碼要步行六十分鐘,小孩就是這樣沿門兜售。
營內本有膳食照應,不知如何她落得這般景況,知青眼看著她去遠,才抱著雙臂回家。
什麼童話?人世間遭遇遍地是活生生的悲劇。
知青斟出啤酒,緩緩地喝,過良久,心情才平復下來。
電話鈴響,是永生把她拉回現實的世界。
"回來啦?"他好像十分關心她。
知青不說話,只是笑。
"知青,我已經考慮清楚。"
知青接上去:"我也是,我也想了好幾天,讓我先說好不好。"
"請。"
"永生,我們永遠是朋友。"
"可是--"
"永生,不必把你的選擇告訴我,一切已成過去,生活中,有選擇的話,便要珍惜這個權利,你知道嗎?有些人生下來一點選擇都沒有。"
"知青,我根本不知道你說什麼--"
"以前我也不懂爭取主動,一個賣火柴的小女孩教會我這個道理,你相信嗎?"
"知青,我明天再找你。"
"不必了,永生,發帖子的時候,記得給我一份,我們還是朋友。"
知青掛上電話,奇怪,永生並沒有再撥過來,也許他選的根本不是知青。
知青站起來,伸個懶腰,走進睡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