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耐心從來沒有這麼好過。
張德已經不像一隻生病的小貓了,如果他變成一隻老虎,我會失去他。但是他應該記得,我替他打過氣,鼓勵過他,善待過他。
這不是斤斤計較的問題,這是我應得的酬勞。
但是他沒有這樣做。這是我氣難平的地方。
我們終於回家了,乘末班火車。
到家,母親的眼睛瞪得像銅鈴似的。
我正在不開心,把房門一關,就睡覺。
張德並沒有叫我去,是我自己跟上去的。
在外頭的幾個小時裡,他跟我沒說上三句話。
媽媽知道這個,應該更生氣了吧?
於是第二天晚上,我與「真命天子」出去了一趟。
他是一個很好的男人,我不否認。
但是一個晚上,我們也沒說上十句話。
張德是不想跟我說話,他呢?是說不出口。
如果真的嫁了這樣一個人,恐怕孩子養下一大堆了,夫妻之間還是沒對白。孩子也沒對白,大家都坐在那裡。
一個不熱鬧的家庭,說多恐怖,就有多恐怖。
我又悶了一個晚上,情緒之糟,前所未有。
我幾乎想請假不去上班,這次還不用勞動母親。
難怪政府老是不肯同工同酬,女人的心情,原要比男人複雜,工作力難以集中?
但是弄明白了這一點,對我又有什麼幫助呢?
我看不出來。
晚上,我坐在門口乘涼,一個女孩子挽著一個小旅行袋向我們的屋子走過來,越來越近。
我抬頭看看她。我們這裡極多生人,她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我等著她開口,她已經走到我的面前來了。
她問:「這裡可是山村路?」
我說:「是。」
「有一位張德先生?」她禮貌的問。
我抬頭,彷彿五雷轟頂,「你……找他?」
「是的。」她臉上卻是興奮。
她的臉並不美,也不算過份清秀,但是有一種奇異的味道,非常與眾不同。她也不算高,但是身材非常苗條,穿襯衫褲子,手中挽一件外套。
「請你代我通知他一聲好嗎?我姓王。」她說。
我緩緩的站起來,「你跟我進來吧。」
她跟在我身後,我推開門,才到客廳,張德已經從樓梯上奔下來了,一見到她,一聲不響,可是他的眼睛,說了很多很多。
於是我明白了。
我實實在在的明白了。
我覺得我的手在顫抖,腳步有點浮。
我明白了。
然後我聽見張德說:「你上來吧,我們談一會兒。」
那個女孩子笑,那個笑裡,大概有幾噸重的幸福。
他們上樓去了。
張德連正眼都沒春秋一眼。我握緊了手。
母親在我身後說.「咦,這可是誰啊?」
爸爸說:「大約是他的女朋友吧,看情形就知道了。」
「倒看不出他有那樣的女朋友,這女孩子不錯呢?」
爸咳嗽一聲,「事情很難說的,張德也不錯。」
「這倒奇了,」媽說:「再也沒想到他有女朋友。」
我也沒聽到。
他那些信,我恍然大悟,他那些從外國寄來的信。
他鎮靜的神色,他充滿信心的眼睛,他從來不失望氣短,因為他心內有這個女孩子吧?
我站在客廳的中央不動。
媽媽說:「你怎麼了?玉兒呆呆的。」
我連忙的坐下來,再不願意她聽出或是看出任何不對。
「那個女孩子長得不錯,是不是?」媽問我。
「是。」我說。
「如果有這樣一個朋友,他的病倒不愁會好不起來。」
我聽著,我就不響。媽媽回到自己的房裡去了。
沒到半小時,張德把他的女朋友送下樓來,一直到門口,他們倆點點頭,那個女孩子又走了。
她臨走向我點點頭,說:「謝謝你。」
我沒出聲,我看著張德,他並沒有替我介紹。
張德就是這樣把那個女孩子送走了,關上門,然後打算再回到樓上去。
他連看都不看我眼。
「張德。」我苦澀的叫住了他。
他轉過頭來,倒是一臉的笑容!「什麼事?」
「那是你的女朋友?」我低聲問。
「是的。」
「你從來沒有提起過,」我說:「我們一點也不知道。」
「何必提呢?我並沒想到我的病會好得這麼快。我們一直通訊,在外國也是她盡力照顧我,」他說:「這也許是我的運氣吧。既然病已經不成問題了,我就叫她回來,我們或者會在這裡找一份工作,這應該不太難吧?」
「你有很好的計劃,你現在是一個快樂的入了。」
是的,他現在是一個健康的人了,他不再會稀罕我。現在滿街的人都會與他說話、談笑,現在他可以出去交際玩樂,他不會再在乎一份從門縫處塞進去的報紙。
而且他的女朋友也來了。
我還有打麼用途呢?我現在的樣子,看上去一定好像一隻舊花瓶,破裂了,再不適宜插花。
「你們會不會結婚?,」我問。
「這也是計劃的一部份,現在她住到青年會去了,我打算到外邊去找層房子。」
「你要搬離此地了?」
「是的,這……到底不是我的家。」他說。
「你以前說過這是個好地方,你想留下來,我求母親讓你留下來,你才可以留下來,你說過的,你難道忘了?為什麼你們都那麼健忘?把自己說過的話都忘了?」
他吃驚的看住我。
「你真當這裡是療養院是不是?你喜歡來就來,愛去就去,難道你在這裡住了這麼久,一點感情都沒有?你不知道我們家為了留你,擔了多大的風險?」我的聲音漸漸升高,我的語氣越來越像母親。
他站起來,「我沒有必要聽這些話——」
「你簡直無禮!」我大叫,「只有我父親這樣的人,才會把一個病人留在家裡,好,你走吧,明天就走,有本事的就走好了,你以為這裡是你的家?你見鬼!」
爸爸聞聲跑下來,「怎麼回事?」
張德用奇奇怪怪的眼光看了我一下,然後再看父親一眼,他就上去了。
爸喝止我:「玉兒,你瘋了?」
媽也問:「什麼事?吵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