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呆。
我已經上了車。
我益發覺得,做牧者不是那麼容易的事。
放學,她已不在,當然,傍晚時分,正是他們開始出動的好時光,我搖搖頭,回房溫習功課。
對牢課本,我卻在想別的問題。
我一直坐在台前到深夜,唱機放著柴可夫斯基的鋼琴協奏曲,近十二點時,天下起雨來。
窗口朝花園,玻璃上發出嗒嗒聲,我開頭以為是雨聲,後來覺得聲音太大,起了疑心,看出窗戶外,只覺漆黑一片,再凝睛,忽而看到花叢樹影中有一張面孔,嚇得我跳起來。
鬼?
書生在書房夜讀,女鬼出來引誘他,這些故事在今日還會發生?
我退至房間一角發呆,那是一個女人的面孔,她伸出手來拍我的窗門,一邊張開嘴叫,我聽不到聲音,因為玻璃隔著我們。
我終於鼓起勇氣,過去打開窗門一條縫。
那女子喘息,「放我進來!」
她整個身子被雨淋濕,頭髮黏在臉上,化妝品糊掉,青一團紫一團。
她突叫,「放我進來,他們在追我,快放我進來。」
我認出她,她就是那個問我是否真信上帝的女孩子。
「我是蘇珊,你認得我,快放我進來。」
我把窗戶推開.風跟雨立刻飄進書房。
「我開門給你。」
「不,來不及了,快。」
她已攀進窗門,我一拉,她聳身跳進來,一跤摔倒在地上。
我扶起她。
她雪雪呼痛。
「你受傷?」我驚問。
「快把窗簾拉攏。」她咬緊牙關。
我立刻放下簾子。
到這個時候,我發覺她臉上腫的青的不是化妝,而是傷痕,手臂上有條傷痕,正在流血,衣服上全是泥漿,又撕成一條一條。
我扶她進浴間,「快洗一洗,然後讓我看要不要叫醫生。」
「不,不要醫生。」她驚惶欲絕。
「看,」我問:「你不相信我?你不相信一個信上帝的人?」
她過半晌,只得點點頭。
我回房去取了我的卡其褲與襯衫給她換。
她進浴室去。
我說:「別鎖門,有什麼事我可以知道。」
她點點頭。
她遭人毆打。誰?當然是仇人。
這樣的女孩子平日撩事斗非,得罪人不會少,同她作對的,說不定也是一幫年紀相仿的女孩。
為一點點小事,或為爭檯子,或為爭男友,甚至是看不順眼,都可以拔出刀子相向。
可怕。
這樣一個可怕的女子,此刻就在我家的浴室裡。
我不禁頭痛起來。
她出來了。
我抬眼看去,幾乎不認得她。她渾身經過洗刷,一切鉛華盡去,頭髮馴服,面孔素淨,至今我才看清楚她的五官,不失秀麗,她臉頰上有瘀青,嘴角碎裂,腫出一大塊,手臂那條縫子足有十公分長。
我立刻打電議召醫生來。
「他們會發覺我在此地。」、
「不會的,你放心好了。」
「謝謝你,」她低下頭來。
穿著男裝的她有一股特別的味道。
我說:「這樣打扮豈不是更好。」
她不出聲,靠在沙發上,沒一下子就彷彿憩看了。
醫生在三十分鐘後到達,替她料理傷口。她肩膀上有刺青,是一條青色的小蛇,栩栩如生。
醫生看我一眼,留下藥走了。
「好好休息。」他吩咐。
蘇珊問:「他會不會說出去?」
「絕對不會,你放心,這位醫生在我們家出入,超過十年。」
她看看四周,「你很富有。」
「我父親的環境相當過得去。」
她又跳起來, 「他會趕我出去。」
「我父母在美國渡假。」
她鬆口氣。
「餓?」
她點點頭。
「愛吃什麼?」
「三文治。」
「可以,我叫人替你做。」
「有沒有酒?」
「有,不給你。」
「求求你。」
「不行,醫生開出的藥有鎮靜成分。」
她懊惱的問:「我為什麼要聽你?」
「因為你在我家。」
她氣餒,但眼睛猶自閃著野性的光芒。
她的故事,可以猜到七成。
墮落的少女,大多來自不愉快家庭,家中孩子多,擠在一道,父母疏於管教,她們又不安貧,結交損友,一下子就淪為不良份子。
蘇珊不知有多久沒回家了,奇是奇在她不愁穿,亦不愁吃。
我問:「今天的意外是怎麼發生的?」
她不在乎的說:「爭。」
「爭什麼?」
「客人。」
「你已出來賺錢?」
「當然,否則誰負責我的生活?我父親因工受傷,躺床上已有六年,我母親在精神院,我有四個弟妹,大哥在獄中,二姐在女童院守行為,你還要聽下去嗎?」
誇張得如一篇社會小說。
我問:「你會不會改過自新?」
我等待著她轟然大笑。
她沒有,她歎口氣,「改過後又如何,到工廠去做一份工,重新找朋友?太累了,人家也不會接受我,我現在過得不錯,很多大學生的收入還不夠我好。」
她做的是什麼?我不敢問。
「我每天只要工作三小時,每星期三次,嘿,多麼舒服。」
我忍不住說,「那為什麼要被人追殺?」
她開上尊嘴。
她們因自卑的緣故,最喜誇張,又愛面子,愛幻想。
「改過之後,至少可以做正常的人。」
她不出聲。
傭人送來三文治,她吃完,問我在什麼地方睡。
「你睡客房。」
「你們有錢人。」她的聲音有點毒,「房間空著沒人住,我們是睡地上大的,天氣熱,地下也不夠睡,只得帶張席,睡到門外去。」
我不敢出聲。
幸虧她笑一笑,「對不起。」
「不妨。」我帶她進客房。
我一夜不寐。
想到很多問題,最後頻頻讀詩篇第二十三篇,讀到天明。
蘇珊發很高的寒熱,我再召醫生。
醫生看我很認真的樣子,告訴我,「只是受風寒,放心。」
我只得把她留幾天,待她痊癒了再說。
蘇珊開始胡言亂語,一時說愛她的外婆回來了,又他時求人不要追牢她。
忽然指著天花板說:「你是誰,快走快走。」大哭起來。
醫生說:「有些人是會發夢囈的。」
我很鎮靜。
我請了幾天假守在屋子裡,待她痊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