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在門口叫:「你太累了,當心中暑,進來憩一會兒!」
「一會就來!」我說。媽就是這個樣子。
我又抬頭看那個窗口,這一次被我看見他了。
他沒有把身子縮回去,他也沒有笑,他只是從窗口看著我。那個窗離地下不過十數尺而已,我可以把他看得很清楚。
他有一張狹長的臉,額角很寬朗,濃眉,很薄的嘴唇。他是瘦削的,不過精神還過得去,他的年紀,非常的輕。
媽媽問:「你看什麼,進屋子來。」
我連忙說:「來了。」
我想拾剪刀,媽媽又說:「讓阿好收拾吧。」
我只好到屋子裡去。病人的年輕使我很驚震,他似乎不應該患上這個病的,不過我想我最好不要對他表示太過關心,因為媽媽會不高興。
不過,一整個下午,我都想與他說幾句話。
我在家也沒有聊天的人,我的日子,也相當寂寞。如果可以談話的,為什麼不說幾句話呢?
喝水的時候,我喝得太快,咳嗽了幾聲。
媽媽問:「不會是——」她很但心。
「媽,就算傳染,也不會這麼快,我們都打過防疫針的。」
媽媽的臉、馬上紅了起來。
廚房裡,多了一隻大鍋,裡面煮看病人的衣服。
過了兩天,大家都好像習慣了一點。
不過他明天就要走了,兩天兩夜,他沒有離開過房間。
這樣子做人,生不如死。叫我一直守住一間房間,我可不行。不過我健康,我不知道他的看法如何?
媽媽在問:「報紙呢?今天的報紙那裡去了?我還沒有看哪,一轉眼就不見了。」
真見鬼,媽媽平時並不看報紙,偏偏今天又找。
爸問:「你晚上也不出去,玉兒?」
「不了。」我說:「今天我想就在家裡。」
「奇怪,以往一到週末,你便像沒頭蒼蠅的出去找娛樂,怎麼今天卻一反常態?」媽取笑我。
電話鈴響了,我趁機跑過去接。是大哥!
「玉兒,叫媽媽聽電話。」他的聲音是嚴肅的。
「什麼事?」我問。
「你別管,叫媽媽來。」大哥很不耐煩的樣子。
「媽。」我叫:「大哥叫你聽電話。」
媽媽過來,接了電話,我在旁邊聽見她低聲的說:「已經下午了。沒有,你爸沒提起過……我當然氣,有什麼辦法?是的,我知道了。」
我走開去,我知道他們在說什麼,在說那個病人。
我偷看爸一眼。媽放下電話又走過來了。
她問:「他明天走不走?」媽的聲音是死板的。
「明天才能與醫院聯絡,今天是星期日。」
「反正他明天就得走。」媽說:「兒子與我都這麼說。」
媽說這話的樣子很權威,怪不得女人要養兒子。
「我也是家裡一份子。」爸說:「你忘了,女兒也是。」
「玉兒懂什麼?」媽說:「她只管穿、吃、睡。」
「媽。」我抗議。
爸很鎮靜,而且聲音也不衝動,他說:「玉兒在我這一邊。」
媽問:「這是什麼意思,玉兒在你這一邊?」
「玉兒有同情心,」爸說:「她這一點像我。」
媽的臉色又變了,她緊閉著嘴唇。可憐的媽。
爸一直氣她,她的臉像霓虹光管一樣,變個不停。
「不管怎麼樣,他明天走。」媽媽終於說。
說完她就回房間去了,把房門關得很響。
爸說:「他不會留下來,何必在這裡受氣?」
爸爸這樣教訓媽媽也是聽得到的,雖然她在房間裡。
我低聲問:「爸,你為什麼要這樣幫他?」
爸低下頭很久。他後來說:「我不知道。他是個好孩子。」
我不明白。忽然之間爸與媽就不對勁了。
一間屋子才三個人,可是又沒有什麼對白。
我跑上樓去,阿好送上了咖啡與點心。
阿好把盤子放在茶几上,我倚在房門口等。
我要等他開門。我敲敲門,說「點心。」
他在裡面說:「謝謝。」輕得幾乎聽不見。
阿好下樓去了,但我倚在房門口等他。
隔了一會兒,他來開門,見到我,馬上要把門關上。
我連忙輕輕的用手把門頂住,我說:「我見過你了。」
他緩緩的把門拉開,我又見到他的臉。
他是這樣的瘦。
我的同情心油然而生,的確是,我站在爸這邊。
「你想做什麼?」他問:「看籠子裡的猢猻?」
他的聲音很平靜,但是這話令我尷尬。
我忽然想起爸剛才也用這樣的態度對付媽媽。
「沒有,我……實在沒有。」我結結巴巴的答。
但是我不否認我有一定的好奇心,我想看清楚地。
「我並沒有第三隻眼睛。」他靜靜的說。
我笑了出來,但是又覺得不應該笑,我垂下嘴角。
「沒有關係,笑好了。」他端起咖啡與點心。
「你的胃口很好。」我說。
「是的,我盡量的吃。」他說著想關上門口。
「我可以與你說話嗎?」我很渴望的問。
「為什麼?」他淡淡的看著我。
「我很寂寞。」我坦白的說。
「你可以出去走走,找你的朋友。」他說。
「誰有朋友呢?這個年頭。」我說。
他微笑。當他微笑的時候,他是漂亮的。
是的,爸很對,他是一個好孩子,任何人都會心軟。
「你怕細菌嗎?」他問:「希望沒有你媽媽那麼怕。」
我笑。「你聽見每一句話?」我問他。
他點點頭:「她不會駕你吧?進來。」
我跟他進房,我隨手把門關上。
「其實,這是你的家。據說你祖母會住在這裡?」他問。
事實上他的話也很多,並不像我想像中那麼絕望。
「你在想什麼?」他問:「有點意外是不是?我應該是奄奄一息的。」他看著我。
他的敏感使我不安,他是一個很聰明的男孩子,他看穿了我的心事,這使我不好意思。
他長得不高,但是一雙眼睛太亮太有神。
人人都說一個人要看眼睛,他的眼睛說他是聰明的。
「你為什麼不下樓?」我問:「我以為你體力不佳。」
「我並不受歡迎。」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