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常對著你吟詩嗎?」
「我不記得了,主人。」
漢斯守口如瓶,吳琪便揚揚手,叫它離去。
她漸在沙發盹著,半夜醒來,迷糊間十分寂寥,想叫漢斯做杯熱茶,抬起頭,開亮燈。
又聽見漢斯在自言自語:「愛情叫我探聽出這個地方,它替我出主意,我借眼睛給它,我不會掌舵,可是即使你在最遠最遠的海濱,我還是會冒著風波來尋訪。」
吳琪聽了,為之神馳。
誰?誰是漢斯從前的主人?
那人怎麼寫得出這樣美麗的句子?
吳琪暗暗記誦,記在案頭。
第二天,她借用公司的電腦,把詩句輸入記憶系統,命令它:「請搜查,請找出來源。」
電腦默默操作。
三十分鐘之後,那意思是,它已搜索過超過三千本書,電腦打出下述字樣:「情詩出自英國十六世紀著名創作家威廉莎士比亞愛情名篇羅蜜歐與茱麗葉。」
啊原來如此。
吳琪聽母親說過,科技越落後,人類便越嚮往愛情這門虛無飄緲的事。
早就不流行感情用事了。
沒想到那麼落後的玩意兒竟那麼動聽。
詩篇不知恁地記錄在漢斯的系統裡。
它的前任主人,一定是個不切實際,游手好閒,不大為社會接受的浪漫派。
已經沒有這樣的人了。
那天晚上,吳琪把漢斯喚到跟前。
漢斯似知道事情有點不妙,行動略見閃縮。
「站好,」吳琪說:「我有話同你講。」
「是,主人。」
「你一定要把你前任主人的資料告訴我。」
「我已經完全忘記他。」
「漢斯,你難道不相信我?你當我是小人?速速把你的歷史招供出來。」
「我不願做一個不忠的機械人。」
「去你的,你不聽話,當心我把你賣掉。」
「機械人往往有著十分悲慘的命運,我們聽令於人,身不由主,一生精忠,但下場卻時時不堪,到最後,軀殼被拆卸丟棄,電腦部分改裝,生命就此結束。」
「漢斯,」吳琪歎息,「我會那樣對你嗎?不可能。」
「主人,那又何必恐嚇我,勾起我的心事。」
吳琪怕了它,揚揚手,「去吧。」
漢斯如蒙大赦,機靈地轉到廚房準備晚餐。
吳琪聽得它輕輕地,充滿感情地朗誦:「不要起誓,要的話,就以可愛的你,我心中的神明,起誓吧,我一定會相信你。」
吳琪只覺蕩氣迴腸。
這傢伙何以為生、長相如何?
吳琪渴望見到漢斯的前任主人。
她推開廚房門,「至少你可以告訴我,他是否一個好人。」
漢斯衝口而出,「當然他是個好人,我的主人全是好人。」
「謝謝你。」吳琪滿意了。
吃完飯,吳琪躺長髮上聽音樂。
忽然有另一股樂聲自客廳傳來。
吳琪莫名其妙地靠起身子,發覺漢斯正尷尬地欲把樂聲關掉,幾個掣一齊閃亮,但它似不能控制自身的機件。
吳琪嘖嘖連聲,「漢斯,你老了。」
漢斯氣餒,「你說得對,主人。」
「你瞞了年齡是不是,你到底幾歲?」
漢斯勞氣,「我不是說謊的機械人。」
慢著,吳琪拾起頭來,她聽過這篇音樂,年幼時母親把她抱在懷中,告訴她,這是奧地利作曲家馬勒的聯篇歌曲旅人之歌。
「噓。」吳琪把她正在聽的爵士樂關掉。
漢斯忽然把音樂聲量提高。
吳琪喃喃說:「美麗,美麗。」
漢斯輕輕說:「主人,樂曲的第一首是『當我所愛的人結婚時』。」
吳琪沉醉在樂聲中。
「這一曲描述大自然的美麗與作曲者身處他人婚禮上的痛苦形成強烈對比,馬勒廿四歲時與一位歌唱家墮入愛河,後來這段戀情失敗,激發他創作旅人之歌。」
吳琪的心一動。
漢斯想告訴她什麼?
難道,這也正是他前主人的遭遇?
漢斯輕輕地繼續介紹:「第二首,叫「今晨我走過田野」,作曲者再次以四周的歡樂和他內心的愁苦作對比。」
吳琪忽然淚盈於睫。
她在感情上也吃過小苦,憑意旨力硬是將悲苦壓抑下去,努力忘我,今日被一首曲子鉤起滿腔心事,不能自已。
難道,漢斯的另一位主人也是苦主?
漢斯又說:「第三首『我有一把發光的匕首』,描述作曲家心如刀割般淒苦的心情,最後,她的『那雙藍眼睛』令他癡狂,這首歌以絕望的小調葬禮進行曲開始,以最純潔的搖籃曲結束,彷彿只有在夢中,甚或在死亡中,他才能尋到平安。」
吳琪終於落下淚來。
漢斯遞一方雪白的手帕給她。
吳琪擦乾眼淚。
且慢,她猛然抬起頭來,看著漢斯,「你的零件不是出了毛病嗎,好像不見得呢。」
漢斯一怔,立刻說:「不知道怎麼搞的,現在又彷彿沒事了。」
就在此時,機器嗶嗶剝剝響起來,打斷音樂,漢斯又說:「唉,時好時壞,不知所云。」
這隻鬼靈精,從頭到尾,這是一場由它指揮的好戲,機件何嘗有失靈。
它一溜煙鑽進工作室去。
「漢斯,漢斯。」
它不再應吳琪。
吳琪卻一夜失眠。
當然,科學進步到某一個地步,沒有什麼是不可以受人工控制的,隨便一顆藥丸,便可以使吳琪一覺睡到天亮。
但是吳琪卻沒有那麼做。
她許久都故意不去思索私人感情問題,裝作世上沒有這回事,逃避現實。
是夜被樂章翻出舊帳,唏噓不已。
天亮時她帶著黑眼圈吃早餐。
漢斯吃驚道:「主人,你好憔悴。」
吳琪瞪它一眼,都是它這個罪魁禍首。
漢斯問:「心情不好?失眠?」
「閉上尊嘴。」
漢斯不甘心,「你何必拿我出氣。」
吳琪看著漢斯,「告訴我他是誰。」
「行有行規,你知道二手機械人的守則是不能透露前任主人的私隱,否則的話,我自你這裡出去,一逕宣揚你睡袍同內衣是什麼顏色,卸了妝是否可以保持花容月貌等等,只怕你也吃不消。」
這是真的。
「我幾乎知道你所有的秘密,你想想是不是,我的嘴巴必須要縫密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