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王乃森惱怒,「你妄想踢走我。」
李綾煩惱地用墊子蒙住頭。
王乃森同李伯母十分熟稔,她老催他倆結婚,並且願意在經濟上支持他們。
李伯母是位樂觀大方的事業女性,憑乃森的觀察,她性格上並無陰暗面,她與李綾的關係,是乃森所見,所有母女間最完美的。
真沒想到,她還有另外一面。
也許李綾覺得忍受不了,也是應該的。
世上沒有如同身受這回事,當事人心如刀割,旁觀者再關心,也隔著一層皮肉。
乃森擁抱著李綾。
李綾忽然嚎啕大哭起來。
能夠哭還是好的。
半晌,李綾說:「乃森,來,我們去找她。」
乃森攤攤手,「誰知道她在哪裡?」
「我知道。」
李綾估計她會在張律師府上。
猜得一點不錯。
張律師出來開門,有點無奈。
「小綾,在我家中,你不得無禮。」
「我是生番,好了沒有?」
「令堂把你寵得差不多像新幾內亞獵頭族。」
「她在嗎?」
「令姐正在休息。」
「我可以進來嗎?」
「你能控制你自己否?」
李綾然點頭。
她希望她做得到,適才甫見這名素昧平生的姐姐,心中忽然充滿仇恨,巴不得撲過去挖出她的眼珠子,把她打爛。
李綾不敢相信自己會充滿暴力,就算王乃森有了另外一個女伴,她也不見得會如此失態。
張太太給李綾一杯濃濃普洱茶。
然後,把覃瑞全帶出來。
這下子,冷靜的看清楚了,李綾發覺這位半姐比她長得更像母親。
一般的小圓臉,高佻身段,以及漫不在乎的神情。
實在是同一印子印出來呢,不容懷疑。
「握個手。」
兩個女子並沒有動。
章瑞全說:「明天我便動身回香港,我已知會張律師,遺產捐給此地卑詩省大學。」
不是為錢。
「我只不過想來看看她有什麼話同我說。」
語氣有點淒涼。
「她不愛我,我從來沒有見過她。」
李綾忍不住,「不,她是天地間至親愛的母親。」
「對你,是,你比較幸運,對我,不,我從沒有見過她。」
李綾搖頭,「母親不是這樣的人。」
「對不起,我只能照我的經驗說。」
「也許,有人從中作梗。」
「也許,」章瑞全頷首,「這個理由,足以使一個女子三十年來,不見女兒一面。」
說話也很厲害。
李綾搖頭,她們在談的,不可能是同一人。
「我母親愛我愛得不得了。」
「各人命運不一樣。」
李綾無法說服半姐,於是低下頭來。
只聽得章瑞全笑笑,「過去的事不必再談。」
過一會兒,李綾問:「你結婚沒有?」
章瑞全點點頭,「對方待我不錯。」
「誰帶大你?」
「父系的大家庭。」
「有沒有人愛你?」
章端全嗤一聲笑出來,這位小妹,好不天真,他們都說生活美滿幸福的孩子長不大,信然。
「有,」她回答:「有人愛我。」
「你有無職業?」
「我是一名民事律師。」
「呵,那多好。」
「看情形,你終於相信我與你有一個共同的母親了。」
李綾逼不得已點點頭。
「她從沒在你面前提起過我?」章瑞全十分苦澀。
「母親一定有她的苦衷。」
「對她來說,我根本不存在,她是這樣努力要忘記章家一切。」
李綾忍不住斥責她,「也許你們章家作惡多端。」
乃森拉一拉女朋友的手。
李綾說下去:「你想這可能是單方面的事嗎?」
章瑞全站起來,拂手走入內廳。
「不可理喻!」
張律師歎口氣,「談得好好的,又吵起來,這可能是你們第一次亦是最後一次見面,親骨肉,為什麼不客觀一點?」
「只有母親可以解釋這件事。」
「我想不,」王乃森說「假如伯母能夠解釋,伯母一早已經這樣做。」
「為什麼不瞞我們一輩子?」小綾掩臉。
「這並非不能見光的事。」張律師意圖開導。
「你是怎麼找到她的?」
「我派人在香港登尋人廣告。」
「母親囑你這樣做?」
張律師點點頭。
一個黃昏,老朋友李陳少萍忽然上門來找他,臉色詳和,要求立一張簡單遺囑,當她把兩個女孩子的名字說出來以後,張律師的吃驚訝異,不下於此刻的李綾。
他沒有多問,李陳少萍亦無多說。
她似乎想解釋,嘴唇略為顫動一下,終於一字不露,站起來告辭。
遺囑的秘密一直保守到三年後的今日。
李綾告辭。
臨走說:「請同章小姐講,母親並沒有忘記她,一切與我平分,可見在她心目中,章小姐的地位不輕。」
她偕乃森離去。
章瑞全聽到妹妹這番話,不知恁地,鼻子一陣發酸,她努力忍著忍著,豆大淚水,終於滾下眼眶。
張律師同妻子說:「短暫人生,漫長痛苦。」
李綾食不下嚥,草草休息。
整夜夢見母親。
媽媽,媽媽,她輾轉夢囈。
夢見自己三五歲模樣,扮小蜜蜂,背兩隻小翅膀唱歌,唱完了,撲到母親懷中,讓母親親吻,聽母親笑說:「你是我生命中至樂。」
李綾驚醒,可憐,沒有母親的童年,會是什麼樣的童年?
對李綾來說,尤其不可思議,她由母親親手帶大,母親已經退休,一早到晚,就是服侍她。不用上班
早上起來,先滾到母親床上,伏到她胸瞠,聽媽媽說故事,同媽媽一起看電視新聞,讓媽媽稱讚……一同吃早餐,梳洗,去游泳,去逛公園,去圖書館。
李綾敢說,沒有人的童年如她的童年那般舒適愜意。
母親為了同她去參觀農場,駕車三十分鐘到郊外,使李綾印象最深刻的是小豬:鬈尾巴,在泥巴中打滾,看得她笑聲不絕。
這樣的一個好媽媽。
會嗎,她真會對章瑞全不理不睬?
李綾不能置信。
李綾起床吸煙。
天色漸漸亮了。
她記憶中的母親是博學,和藹,幽默感極之豐富的一個人。
到十歲的時候,她聽見外國同學抱怨家長工作忙,應酬多,見面難,還莫名其妙--什麼,父母整天不在家?她的爸爸媽媽很少外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