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欣捧著頭笑了。
隔心階層之為難,可見一斑。
上一代養兒育女,賦予生命,即大恩大德,一輩子可以名正言順地需索無窮,輪到永欣這一代,生孩子下來,簡直對不起他們,永懷內疚,唯恐服侍不周。
「永欣,永欣。」
「你說怎麼樣,就怎麼樣。」
「這裡頭牽涉到五個位數字,怕要動用你的私蓄。」
「我有多少款子,從沒瞞過你。」
「我前一陣子好像聽說岳父想挪借。」
永欣會意,徐振偉起了私心,與其給岳父取了去搬新居,不如自家住得舒服一點,他曾笑說:「岳父大人真稀奇,放著三位能幹的兒子不去開口,倒是向我老婆要。」
永欣揮揮手,「你看著辦吧。」
徐振偉有點感動,「我一直知道你是好妻子。」
永欣瞌上眼。
徐振偉又輕輕補一句:「鞠躬盡瘁。」
永欣不出聲,過一會,她的眼淚又自眼眶擠了出來。
她也曾是個不羈的少女,玩得荒唐。
大學裡曾傳說她是個見了男性再不放過的浪蕩女。
心懷嫉妒的女同學故意向她求證,「是真的嗎?」
永欣笑笑說:「不然怎麼樣?難道還能看到女性不放過嗎?」
這個答案自然也被傳為美談。
如今被困在一個小小家庭裡盡心盡力,克勤克儉,死而後已。
永欣覺得荒謬,命運的大手推著她往這方向走,一步一步,走到如今,身不由己。
她轉一個身,睡著了。
第二天早餐桌子上父女們興高采烈地討論哪個地區的房子適合他們居住,永欣心想,這筆款子,足以用來供她逃往南極洲躲起來一年。
多好,與企鵝作伴,六個月白天,六個月黑夜,坐在冰窖邊觀看極光變幻。
永欣愛上極光不止一朝一夕的事了。
她放下咖啡杯子出門去。
回到公司,秘書便說:「有外商來,老闆傳你。」
「誰?」永欣想先翻翻資科。
「華裔加籍人士,叫陳文思,要取我們代理的一隻建築材料。」
永欣抬起雙眼。
她看到秘書臉上有猶疑之色。
「有什麼問題?」
「不,」秘書停停神,「我只是沒有見過那麼英俊的男人。」笑了。
永欣這時幾乎肯定他便是她的陳文思。
她呆呆站在辦公室裡,多年不見,相遇道旁,應該如何應付?
兩人也許會大笑輕輕擁抱一下,坐下談公事,合作愉快。
永欣怕她控制不住自己。
老闆已經再三來傳。
來不及照鏡整妝,永欣趕著過去。
坐在會客室裡的,可不就是陳文思。
他豐碩了。
一見女性,馬上站起來,一套灰色西裝穿在他身上無比舒服熨貼,他禮貌地朝永欣笑著伸出手來。
永欣一顆心已經躍到嘴邊。
但是陳文思與她握手後隨即坐下談公事。
永欣呆住。
他沒把她認出來?抑或,留待會議完畢才談私事?
永欣忐忑不安。
生意很順利,一拍即合,十五分鐘後老闆已召人草議合同,陳文思與他們兩人握手道別。
永欣送他到門口。
他轉過頭來,永欣的心提上來,他可是打算聚舊了?
但是沒有,他只是笑笑問:「哪個商場價廉物美?這是我第一次來香港,想買些禮品。」
永欣看到他眼睛裡去,他不會偽裝,也沒有必要,他著著實實,的的確確不認得她。
永欣不出聲,叫來秘書,囑她為了文思服務。
他走了,她才走到衛生間,看到鏡子裡去。
老闆介紹她的時候,只稱她為徐太太。
永欣在鏡前站立良久,不想自貶身價,天下沒有不老山人,她不以自己外型為羞。
她回到辦公室做事。
半晌秘書回來了,陶醉地說:「你看這是什麼?他送我的,從沒見過那麼客氣通到的人客,我還以為真正的男人已經消失。」
女孩子手掌中是一副精緻的香奈兒耳環。
永欣點點頭,「很好看。」
「他未婚。」
永欣又點點頭。
在歸家途中,永欣才肯承認,他不記得她,也不是什麼稀奇的事。
他們之間,只不過約會過三兩個月,但是在那種年紀,那種天氣,那種環境,已經似一輩子。
稍後,枯燥生活漸漸把夢般回憶沖淡,不復記起。
永欣欠欠嘴角。
回到家中,女兒迎上來,「媽媽,我們已經決定搬到蝦子灣。」她們雀躍。
那多好。
永欣呆呆的坐下來。
「有四個房間,兩個大露台,暑假可喚同學來游泳。」
永欣點點頭。
「爸爸說很快可以搬過去。」
永欣仍然沒有表情。
「媽媽,我們知道這陣子吵得叫你煩惱,爸爸叫我們改過來,我們會聽話。」
永欣不出聲,她不知怎麼同她們討價還價,已經長大了,再也不能摟在懷內哄撮,且聰明伶俐,不易擺平,一代勝一代,永欣從來沒有這樣精乖過。
她回到房內休息。
身上彷彿有一度兩度永遠退不掉的燒。
秘書一連幾天都戴著那副人客送的耳環。
簽合同那日,陳文思親自上來。
永欣很自然地與他再談起來。
「陳先生有無在英國逗留過?」
「事實上我在倫大讀過書。」
「讀了多久?」
「短短一個學期。」
什麼,他沒有畢業?
「天氣不適合我,一年後我返回加拿大。」
「天氣是潮濕點。」
「我對倫大印象不錯。」
永欣想一想,終於問:「有沒有認識什麼有趣的人?」
他想一想:「不大記得了,已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
真的,年代久遠。
永欣溫和地提醒他:「有沒有戀愛?」
陳文思笑出來,「在那種年紀那種歲月,我天天都戀愛。」
永欣低下了頭,「你是一個幸運的人。」
「是,我的確是。」
「謝謝你給我們生意。」
「徐太太,明晚我請客,請賞光。」
「一定來。」 ,
陳文思笑一笑,出門去。
老闆看著他背影對永欣說:「做人賣相好,真正佔便宜。」
「他亦是一個能幹的生意人。」
「有些人特別受到上帝寵幸。」
誰說不是。
記性那麼壞已經是其中最佳天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