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夷然說:「你們這種殖民地做官的,自然有種奴才氣,有機會便在市民頭上發洩。」
「人身攻擊!」他說。
我斜斜地看著他,一邊梳通了頭髮,打成粗辮子。
沒想到他居然有膽與我吵一架。
「請你吃飯。」他說。
「我才不要讓朋友看見我跟你這種人走在一起。」我說。
「你是藝術家,何必管旁人說些什麼閒話?」
我氣結。我說:「只怕你女友麗絲不饒我。」
結果我還是跟他走了。
我也不明白這件事。
他的頭髮太長,他的領帶太花,他的鞋子沒擦好,他的車子太保守,他的出身與背境都太普通……
但是他說話有一種神采,我必需承認他有幽默感而且敢打擊我。
像他說:「威爾斯親王追求你,你還嫌他老土。」
或:「你們這種留學生,學了幾句胡語,爬上牆頭罵漢人。」
甚至如:「說話這麼刻薄,當心下拔舌地獄。」
沒到一個月,他全部缺點都被那一份神采所掩蓋。
我相當享受與他交談。
可是麗絲很快發覺我對馮有好感,她的態度自然地惡劣起來。
她真狹窄,不見得我會勾引每一個談得來的男人。
我一笑置之,告訴張,下次他請客,有我就不必叫麗絲,有麗絲就不必喚我。
張的幽默感一向是很豐富的。他問:「既生瑜,何生亮?」
「她還想跟我作一時之瑜亮呢,做夢!」我自鼻子裡哼出來。
張說:「啊,沒想到你與她齊為雅倫馮爭風。」
「這種話你少說!」我狠狠道:「我不愛聽。」
「你是大小姐,她也是大小姐,都是自尊自大的角色,唯一的辦法是別把你們兩個人擺在一起。」
我轉頭走開。
那一夜睡不著,自己檢討自己,很覺不對。藝術家要有風度,我又不是愛上了雅倫馮。
再見到馮的時候,我笑著說:「你怎麼一個人在這裡?你那小器的女朋友呢?」說了又後悔,我這麼輕佻,他會誤會。
「她耽會兒來。」他說。
「啊。」我說:「那我早點走。」這話說得更錯,我的面孔漲紅了。
馮遞給我很奇異的目光。
我把正經事辦妥後,便收拾行李打算回巴黎。空閒時間不外是泡在集古齋與嗥羅街。
我找到不少好的貨色,都釘在箱子中預備海運。
沒想到麗絲會來找我談判。
她穿著一套很拘謹的尼龍女裙,顏色很鮮艷,一看便知道是新衣服。臉上粉雖然多一點,可是仍不失為嬌悄那類,如果我有她那個容貌,我一定善於表現優點,不會像她那麼保守。
我開門給她的時候很詫異,不知她有何貴幹。但我還是請她坐下,問她要喝什麼。
「有什麼事嗎?」我問她。必然是有事的。
她說:「我認識雅倫已經十年了。」
「真的嗎?」我嬉皮笑臉的說:「我聽說過,你們是中學的同學。」
「你知道就好,為什麼要介入我們之間做第三者?」
我瞪著麗絲,我呆住了,因為沒有想到她竟會如此閉塞。
我問:「你認為我是第三者?」
「是。」她固執。
「有什麼根據?」我問。
「雅倫常常提著你。」她說。
「你認為完全是我的錯?你真的這麼天真?認為只要第三者願意在這世界上消失,你們兩人就會和好如初?」我咄咄逼人,「你真的這麼想?你是個大學生,你在政府機關中身居要職,你怎麼蠢得像鄉下婆子?你為什麼不糾眾來拆小公館,麗絲我真替你難為情,你的思想是怎麼攪的?」
麗絲蒼白著臉,「我——」
「我不是第三者,你知道我不會拆散你們的婚姻,」我夷然,「我做夢都不會想到要嫁你那雅倫馮—雅倫馮!連中文名字都沒有的人。」
「那麼你更應該離開他!」麗絲說。,
「我根本沒有跟他在一起過!」我怪叫,「從來不會!你這個可增的女人,我真的很生氣,你太丟臉了,快快走,我不想與你多說話。」
「你一定要答應我,以後不見雅倫。」她繼續嚕囌。
「我為什麼要答應?你是誰?竟來告訴我該怎麼做!」我拉開了大門,「快走!」
她氣鼓鼓的走,轉過頭來說:「你將來是會有報應的。」
我大力拍上門。
中國婦女是永遠不會抬頭的了。像麗絲這種時代女性,管不住男朋友——根本男朋友是不應「管」的——尚且隨便跑到別人家裡,恐嚇別人會下地獄之類,老式婦女不知會吵到什麼地步。
麗絲的原因是:她認識雅倫馮已經十年了。
可憐的雅倫馮,他的日子不會好過。
我不是不喜歡他,他的談吐不壞。我會承認他是一個朋友,那是在麗絲令我徹底失望之前。
我忍不住把整件事告訴張。
張感歎的說:「傻,真傻,她心裡害怕,是以有這種失常的舉止。」
「她以為我會怎麼樣?忽然良心發現,對住她痛哭懺悔,然後發誓不見雅倫馮?可是天下尚且有許多別的女人,她不能老把人當狐狸精呀。」張苦笑。
「她未必是這麼想,不過她一開頭便把你當假想敵。」張說。
「我下個星期便動身到巴黎。」我說:「各位放心。」
「既然如此,我也勸你別再見雅倫馮。」張忽然說。
我勃然大怒,「連你都這麼說,我認錯人了!」
「小白,你自己的思想先進,不能勉強別人也跟著你的步伐走,那是不公平的。」
「物必自腐然後蟲生,依我的標準,如果男朋友的目光落在別人的身上,已經可以說再見,你不是打算告訴我,他們兩個還可以結婚,還能白頭偕老吧?」我憤慨地拂袖而起。
「各人的要求是不一樣的,小白!」
「嘿。」我說:「這種鄉下人!」
「既然如此,你就別夾在人家當中!」張說。
我氣得臉都漲紅了,我說:「好得很,你們這一夥根本不是我的同路人,我們到此為止。」
我以後都不肯再見張氏夫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