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笑:「他需要你。」
「不要緊,我不會怪他,生意毫無問題。他做了件好事——我因此認識了你。」
我抱住雙臂,看著他笑。
「首先,」我說,「你要把中文名字告訴我。」
「自然。」他說:「蘇震佳。」
我伸出手,「你好你好。」
他微笑,「我明天能約你吃晚飯嗎?」
「自然?」我說。
我心中在想,如果鬼靈精侄女兒再打電話來,我可以跟他說:「有人約會我。」
他點起一枝煙。
奇怪,就是因為那個廣告——
小林的車子趕到了。
他奔出來與蘇震佳握手,道歉,他送他到酒店。
我回家。
多少年心情未曾這麼好過了。
我吹著口哨,打開衣櫃,不知為什麼,把跳舞的裙子都取出來查看。
忽然電話響了,我連忙接聽。
是蘇的聲音,他說:「還沒睡?」
「馬上睡了。」
「記得,明天有我的約會。」
我快樂的說:「是,我會記得。」
自然記得。
偶遇
雅倫馮是張太太張先生介紹我認識的。
聽他的名字就知道他是什麼樣的人。
那種在殖民地受教育,打幼稚園起就得講英文,一帆風順到香港大學,考到碩士,在政府機關找到所謂一份高薪的工作,非常年輕有為的樣子,開著一部日本房車進出上班,日日如是,可是生活得很起勁。
中國不是因為他們而強的。
我最不喜歡這種男人,一點出息都沒有,缺乏氣質,也許他是牛頭角順嫂心目中的乘龍快婿,但對於我,他什麼也不是。
況且那日雅倫馮帶著他的女友麗絲一起赴會。
麗絲是一個小巧的女孩子,五官端正,稱得上漂亮,也頗能說幾句笑話,可是她沒有那種陽光空氣,大地芬芳的味道。
香港土產。我想。
張先生他們很客氣,可是我仍然覺得悶。
張說:「小白老說找不到男朋友,別太挑剔好不好?」
我笑笑。
我怎麼挑剔?我當時想,旨趣不同的人不能夠在一起,譬如說我看上了雅倫馮這個人,他也未必會喜歡我。
張又對雅倫馮說:「他們藝術學生,就是這樣子,浪漫不羈,成天披著長頭髮穿雙涼鞋曬太陽,要不就雨中散步,很不負責任的一種態度,卻又瞧不起我們這一群『普通人』。」張笑了。
我白張一眼。
張太太說:「她還算是好的,就是那把頭髮驚人點,」她摸我的長髮,「天然這麼鬈,天天怎麼梳擦呢?一大把熨過的稻草似的。」
麗絲說:「不少人特別去理髮店做成這個樣子呢,很流行。」她停一下好奇的問:「白小姐你幹哪一行?」
「我畫畫。」我說:「必要時也畫帆船與蛋家婦女。」
雅倫馮聽了笑出來。
「聽她的!」張說:「她取笑香港的文化呢,她住巴黎,回來分遺產,沒多久又回去過她那紅酒麵包的日子,她是閒雲野鶴。」
張太太說:「小白有很精明的頭腦,她在巴黎有一爿店。」
我問:「你們呢?你們倆做什麼?」
麗絲答:「我與雅倫是同事,同在政府機構做行政工作。」
張太太說:「他們是大學同學。」
我忽然失口說:「那不是慘過結婚?」
室內一片靜默,我知道自己說錯了話,連忙走到露台去獨自坐著。
人生要過得豐富,因為我們只能活一次,住在香港,生活圈子已經夠狹窄,那還彷彿不夠,還得與同學戀愛,與同事結婚,彼此困死在一起,這樣子單調的生活,我不能想像乏味到什麼地步,換了是我,要做惡夢的。
張輕聲責備我:「你怎麼說這種話?得罪人的。」
我吐吐舌頭,聳聳肩。
「你自己是個吉卜賽,不能要求每個人像你,你要尊重別人的全活方式。」
「是,先生。」我說。
「去你的。」
這便是我認識雅倫馮的過程。
沒想到他會打電話給我。
那天我在洗頭,正使勁地擦頭髮,他電話來了。
我沒弄清楚他是誰,態度很壞。
他說:「我是雅倫。」
「雅倫誰?一百個雅倫。」我很不客氣。
「我是張的朋友,記得嗎?」他問:「我在你樓下,張托我拿點東西給你,能上來嗎?」
「哦,當然,」我說:「三樓。」
我不是不喜歡他,我只是對他沒有印象。
他上來了,手中拿著兩張畫,一張是我在找的雙色木刻的「陞官發財」圖。
我很高興歡呼起來,馬上因此對他青睞有加。
我坐在陽光下曬乾頭髮,一邊與他有一句沒一句的聊天,他喝著啤酒,有種異樣的興奮。
我說:「你們也許看我不入眼,張說我不負責任,在你們心目中,我必然是個散漫任性逸樂可恥的人。」我忍不住仰起頭大笑起來,「可是我正是這樣的人呢!」
他說:「『你們』,你口中的『你們』是些什麼人?」
「你們呀,你與麗絲——麗絲怎麼沒來?」
「她有事。」
「請恕我直言,你們好比籠中鳥,一半是不能飛,一半是不願飛,將來結婚生子,子女大了也念港大依著父母的老路走,在政府機關找工作做。我不是勸你們背個包袱去流浪——那是很俗的事——可是為什麼不豐富人生呢?你們是那種念了一科食物營養學博士,便自以為有權把曹雪芹當作一種蘋果批的人。你們與你們的朋友,香港充滿了『你們』,週末搓小麻將,到茶樓喝茶買金子儲蓄,閒時為到歐洲而上歐洲,太可怕了。」
雅倫馮跳起來,「小姐你未免太不公平,你所看不起的人正是香港的中上階級!老實說:你們這種自以為是的藝術家,故作瀟灑,不務正業,不外仗著家
中有幾個錢,便惡形惡狀地諷刺人批評人,勢利!」
我瞪著他。
「人人像你這麼漂亮地生活,小姐,誰掃垃圾?誰坐銀行?誰管店舖,你太不合理,太自以為超然!」
我把頭髮一甩,「不跟你說了。」
「嘿!辭窮了。」